直到重见邵元冲之时,十多年过去,时光打磨掉了他青春的棱角,他圆润光满,四十不惑的年纪让他的野心益发成熟。琳琅豁然开朗,十多年前的“大芝麻”应该是他心怀的远大志向,位高权重,集军、民、财政于一身的节度使的大志,不染指江山霸业,那又是何?
邵元冲接近纪忘川便是为此铺路,琳琅渐渐明白,家族的使命无法忘却,她也许能从邵元冲身上寻得掩藏的秘密。
雨后的天空沉静,黄昏日落后黑暗裹挟,檐角伶仃的水珠滴落了满地萧索,秋意浓了,琳琅关上了窗户的那一条缝隙。
纪忘川叩了叩门,琳琅微笑开门相迎。
老爷端着木托,上面放着一大汤碗面,旁边一勺一筷。汤碗里漂浮绿油油的青菜,一坨清汤寡水的面糊糊沉在汤碗底。琳琅笑模笑样,说道:“老爷,您厨艺顶顶高明了,琳琅煮了这么多年,都没您水平高。这是面饼,还是面糊?”
“面条。”纪忘川寒着脸,知道琳琅故意膈应他。“外面天色不好,在房里吃。”
“嗳。”琳琅连忙收拾好房内的束腰喷面小方桌,招冲纪忘川说道:“老爷,您搁着,我再去取两个碗,咱们分着吃。”
他伸拽她,“外头冷了,别去了,一付碗筷,咱们分着吃也成。”
琳琅瞅了瞅他,老爷又使坏心眼,一勺一筷,谁先吃比较好。按理老爷吃剩了给奴婢这是家规,可他们眼下的关系,断然不是老爷奴婢这么清楚,说到底就是不清不楚。“那老爷您先吃。”
“不好。”他摇了摇头,坐在杌子上,把琳琅往下扯,坐在他身边。“你为了替我抓药受的伤,我感激不尽,只求下一回别再自作主张了。”他拿筷子搅了搅面糊,好不容易理出一条面,用勺子托起面,往琳琅嘴里送。“张嘴,我喂你。”
他认真的笑容让琳琅目眩神迷,这一团食之无味的面糊居然入口甘甜,琳琅接受他的关怀与爱护,这些简简单单的生活琐事令人感动,这一切在于他肯为她尝试,哪怕他把面糊烧成了一块铁,她也会毅然决然地啃下去。
“老爷。”琳琅垂下头,迟疑地咬了下嘴唇。“对不住,让您担心了。”
他怔了下,本想让琳琅安心吃饭之后再提,既然琳琅起了个头,他不得不问下去。“还记得绑架你的人有何特征?最近与何人结怨?”
琳琅摇头,水润的目光盈盈落在他眼内。“不曾与人结怨?”
他怅然叹惘,“是啊,即便你与人结怨,也是因我而起。”
琳琅跟在纪忘川身边些许日子,对他的担忧顾虑,略有所感,问道:“老爷,邵元冲有心结交,莫非您怀疑是他主使,再假意解救,卖您一个人情?”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层因由,但是邵元冲并不了解他们之间的感情,单凭一面之缘如何断定?绑架一个朝廷大员身边的女子用作要挟,这个法不仅下流,而且没有成算。许多朝廷重臣身边美女如云,绑走了一个,还有下一个,排山倒海层出不穷,只是纪忘川心理上有洁癖,不在他心尖上的女子,绝不能近他的身。
“怕不至于。”他若有所思,如今形势不明朗,他骤然离开长安,身边没有带一个随从,本想与琳琅过几天神仙眷侣的生活,无意惹了邵元冲这片尘埃。邵元冲这趟浑水他拘谨着想避开,但是琳琅这事,确实欠了他一个人情。
他一勺一勺喂琳琅吃面,琳琅招架不过来,就别开脸,说道:“老爷,您别顾着让我吃,您自己也别饿着。我四肢健全,齐全着呢。我吃饱了,您自个儿吃呗。我去烧点热水,秋燥乏累,给您去泡壶好茶。”
他笑颜深深,点点头,“去吧。”
琳琅身体健全,脸上的淤痕,应该是挣扎时候不小心留下的。这么说绑架她的人,端着小心翼翼的分寸。那主使人必定不愿意伤她分毫,他的目的也许只是想找到她带回她。普天之下,除了她,想要琳琅的人,他只能想到陆白羽一人。可陆白羽一届纨绔子弟,何时与江湖帮众有交情?
他吃了一筷子自己下的面,坨成了团糊糊,不仅面汤口味寡淡,面条更是软成一摊,忒难吃了些。他还在嫌弃自己的艺,简直难以下咽,亏琳琅给他面子吃了一半。此时琳琅已经沏好了茶,笑靥如花。“老爷,您那面都凉了,先喝点茶润润,我在厨房整了点肉包子,昨晚上做的备下了,谁晓得今天正好派上用场,您再试试我的厨艺。”
纪忘川笑道:“你这是在顾全我的颜面,做得这么难吃,你倒也吃了大半。”
纪忘川生得俊朗,徐徐舒展的笑容,如融融暖阳化开冰封雪山,化作潺潺流水丝丝流入琳琅的心窝。
琳琅弯了弯腰,笑着看他,问道:“老爷,您品品这是什么茶?”
琳琅把小方桌简单拾掇了出来,给他倒了杯热茶,茶汤香韵,色泽金黄,浓艳似琥珀,滋味醇厚甘鲜。纪忘川拿起青瓷茶杯在鼻下轻嗅,说:“兰花天然馥郁之香气。”细细啜了一口茶汤。“细品之下,口味留有微酸,酸带香,香有酸。酸含甘,甘留香,水香长流,妙哉。”
琳琅窃窃而笑,问道:“老爷,您说得头头是道,请问是何种茶,您可猜出来了?”
纪忘川笑道:“你这是以小欺大不成?”
“敢情您说得句句到点上了,却愣是不知道,那您就是瞎猜,糊弄么?”
琳琅板起脸,准备给老爷普及普及茶叶知识。“正值秋季,天气凉爽,气候干燥,容易秋燥秋乏,饮用乌龙茶便是最当时的,其乌龙茶又以铁观音为佳。铁观音依据香型分为清香与浓香两种,其清香之又分类,分别是正炒、消青、拖补。所谓正炒……”
纪忘川着实受不了琳琅喋喋不休地吊书袋,索性凑过去以唇封住了她的口。絮絮不停的琳琅讶然一惊,也只能融化在纪忘川唇舌辗转间。
他的吻深邃绵长,刻骨的思念在竭力的缠绵,刻画出最初的模样。深深地爱着她,才愿意抛却一身荣华,与她苟延残喘地躲在繁华之外,如火取粟般寻觅一方刹那即逝的乐土。他尽力呵护温柔,哪怕胸腔里漫涌的思念快把她吞噬,他勉力让热吻轻些,不至于弄疼她
他们的呼吸都显得急促,气息越发不稳重。他把琳琅抱在腿上,箍住她继续亲吻,肆无忌惮地索取她的温度,掌摩挲着她的脸,指划过她黑瀑布般的长发,如玉无瑕的脖颈上留下淡淡的印迹,盈盈一握的腰身,任由他肆意地掌控。他很想沉溺其,不再自拔。可他终究还有自己的打算,再深入发展下去,恐怕他会难以自控。
即便远在益州城一隅,神策大将军的身份,与芙仪公主的指婚,如压在心口的磐石,时刻磨砺他的心。他无法让自己偏安一隅,因为终归要回去直面现实。嘉树这一处的避风港已经暴露,有心人躲在暗处窥伺,既然他们能在益州城找到琳琅,顺藤摸瓜找到嘉树也只是时日长短罢了。
“琳琅。”他躲在她的耳后,低声言语,“明日带你去山上看枫叶可好?”
琳琅嘤咛一声,酡红的双颊,酝酿着魅人的风情。“好。”
纪忘川兴致浓郁,不得不压抑着说道:“那今夜早点睡,明儿一大早就去。”
两人尴尬地对望了下,先前好好地品茶,琳琅正在给他讲铁观音呢,怎么才一会儿时光,跟连体婴似的又纠缠在一起了。他总能熟门熟路,不需要引领,彼此亲密无间的痴迷
琳琅低下头,即便两人已经吻过很多次,还是会害羞,时刻保持着新鲜与羞涩。“那您快回房休息去,我把这些收拾好就去睡了。说定了,明儿去山上看枫叶。”
她偏头瞟了他一眼,他装着老成,其实在男女情爱上也是新,这会儿惴惴心跳得厉害,玉白的脸上飞起红晕,偏生他自己不知晓,装着沉着淡然地坐在方桌旁。
琳琅不戳穿他,埋头就把碗筷收罗好,都架在木托上,跨出门口去厨房里洗涤干净。她听到不远处房门碾动的暗哑声,想来老爷已经乖乖地回房去了。热乎乎的一盘包子刚出笼,她犹豫着到底要不要给他送进去。送包子进他房里,怕他不老实,到时候不知道是吃包子,还是吃她?反正已经和他明说了厨房里热了包子,半夜若是饿了,总会想办法摸出来填饱肚子的。这么一合计,琳琅拍了拍,坦然地解下围裙,伸了个懒腰大步回房。
甫一回房,只见他脱去绫罗锦袍,唯有一身月白亵衣长衫,领子落拓地敞开,哪里还有大将军的英气豪情,活脱脱一个不羁的纨绔子弟,却长着颠倒俗世的好相貌。他见琳琅呆立在门口,假意斥责道:“杵在门口做什么?房里很亮,不差你这根通臂蜡烛。还不快过来伺候老爷休息。”
琳琅指了指门外,说道:“老爷,您的卧房在隔壁。”
纪忘川说道:“今夜起风,我怕冷,你要不愿意我在这儿睡,那咱们就去隔壁,你去我那儿睡。”
琳琅扫了他一眼,领子敞开这么风骚,怕冷就把领口收紧点。“您要怕冷,我也没辙,临行时候没带汤婆子,这会儿晚了,没处给您找呀。”
“站这么远作甚?怕我吃了你么?”嘴角不满地拉个弧度,“又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怕什么?”
琳琅想过诱惑他,勾引他,索性与他生米煮成熟饭,让他愧疚给她名分。可他毕竟与当朝公主指了婚,让他抗旨拒婚,无异于断送他前途,屠戮他性命。只为了一己私欲,害他一世颠沛流离,或者英年早逝,她不忍心。
这段在嘉树的日子,他抛下身份地位,抛下奴仆随从,只身陪伴,只为了给她独有的回忆,把整个人完完全全交归在她里,她又岂能不懂他的用心。
她扑过去,闯到他怀里。此时只谈风月,再也不适于任何让他不能下台,无法接言的话题。可每次她越靠近他,便越怕失去他,陷得越深,才会抓得越紧。“老爷,您还会在嘉树住多久?”
他很无奈,即便有心规避,但这个问题总会被提及。他只好宽宽琳琅的心,“再住一阵子,朝廷若是无事,我们便在这里多住些日子。我和你朝夕相对,你还腻烦了不成。”
“是有些腻烦了。”琳琅的后脑勺在他脖颈下蹭了蹭,就像只得宠的猫。“怕以后上瘾了,找不到你,怎么办?”
他沉默下来,斯须之后,安慰道:“我不会走的,一直在你身边,你往边上看一看,我就在那儿。”
琳琅鼻子微酸,“您骗人,说谎都不打草稿的。等您跟芙仪公主成了亲,您就一生一世一双人了,再生个小公子,合家美满。那您就别记挂我了,敢情您过得好,比我过得好更重要。我这一世都是这样,也许孤孤单单,自生自灭更好。以后我就在嘉树里等着,您得了空记得我,就来看看我,万一不记得也不打紧。您别想着我,我可以自食其力,卖花种树,靠艺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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