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珩说道:“项斯,起身吧。”
项斯黯然看着纪忘川,“主上,项斯想问您一件事。”尉迟珩颔首,项斯继续道,“您一早就知道那孩子是个畸胎么?”
尉迟珩默然不语,他心有愧,项斯是他最信赖之人,可偏偏为了得到这家国天下,他却把项斯的感受置之度外了。“您可以告诉属下,您不知道,这一切与您无关。您不过是趁势而为,天将降大任也。”
丑妇终须见家翁,纸总是包不住火,与其让项斯终日沉湎在孩儿不幸离去的噩梦,不如给他一个痛快的决断。他滤清了干涸的喉咙,说道:“那孩子一早便是畸胎,只是他必须生下来。”
项斯的心痛到无法呼吸。“为何?”
尉迟珩说道:“纪青岚每日给芙仪送的助孕汤加了一味致畸的药材,雷公藤。她要确保万无一失,就必须要让孩儿天生是个畸形。这一局,她整整酝酿了二十年。”
“所以,你哪怕知道了真相,也要听之任之。”项斯彻底明白了主上的用意,他万念俱灰,“因为那孩子压根儿就活不下来。他只是个靶子,只是个靶子!为了证明您的太子身份,哪怕用这么下作的段也在所不惜。”
尉迟珩内疚,他又何尝不唾弃自己的冷血。可是,会永远只有一次,倏然之间便会消失错过。“项斯,我……对不起你。”
项斯站起身来,冷淡地看了眼尉迟珩,曾经至亲至信的主上,而今信赖好似撕开了一条裂缝,莫名的钻心吃痛。“主上何错之有。项斯卑微之人,项斯的骨肉能为主上筹谋大业出点微末之力,已算是死得其所。”
尉迟珩与项斯目光交错,眼眸淡淡的清疏,项斯是真的痛到了,否则那颤抖的嘴唇为何被紧紧咬在一起。“主上,属下有一事相求。”
尉迟珩说道:“说吧,便是十件事百件事,我答应就是。”
项斯拱求道:“公主是个可怜人,求您放她一条生路吧。”
“你要不要去见见她?”尉迟珩问道,“也许,你们会有将来。”
项斯沉默良久,“项斯是个孤儿,期盼的是家人齐全,如今想来,从一开始不该期待,也许便不会心痛至此。项斯是主上的刀,若是心不动,便不会痛。”
“孩子我已经派人厚葬了,虽然不能入皇陵,但他毕竟是你的孩子,该有的道理我一分不会缺他。我会让兜率寺高僧超度亡魂,早日再入轮回,若是有缘,你们还能再续父子情份。”
尉迟珩坦诚交代了孩儿的去向,项斯不问,只是不敢再问,眼泪早已蒙住了双眼,离去时脚步发颤,他捂着胸口蓦然发现心还在跳着。
这一夜太长,长得犹如过了秋。项斯的背影落寞如深秋的枯叶,莫名击了尉迟珩的泪点,也许他不懂为人父的心情,但项斯隐忍的痛却感染到了他的情绪。
他坐在龙椅上,四下阒然,他功成业就,那份畅快却无人分享,他依然很寂寞。从他谋定起事那日起,琳琅便是他笃定会在他龙椅旁与他共享富贵的唯一一人。在这个漫长的黑夜里,思念来袭,琳琅到底在哪里?活着,还是死了?
嫣华宫里静得连绣花针落地的声音都无比清晰,尉迟云霆藏纳在嫣华宫用以寻欢作乐的下等女婢已经被神策军清空。尉迟珩有些精神与身体上的洁癖,在他的后宫里,他不允许出现别人沾染过的女子。
空空荡荡的宫殿内,只有王皇后和芙仪公主嘤嘤哭泣,王皇后哭到无声无气,实在累了便睡着了。
芙仪一人枯坐在殿上,身上的血痕尚未凝固,邋邋遢遢地流淌了一路,尉迟珩嗅到了腥臭的气味,掖了掖鼻子,照旧走进了芙仪的眼窝里,她质问道:“你还来做什么?难道害得我还不够吗?”
他不跟芙仪置气,说道:“为了给你一个交代。”
芙仪伤怀,语气却很生硬。“狡兔死走狗烹,孩儿已死,我也不能幸免了。”
他没有盛气凌人的胜利姿态,淡然自若说道:“那孩儿死在你父皇的剑下,可他本来就活不过今夜。就如同尉迟云霆的皇位,也只能止步今晚。”
芙仪公主问道:“你不心痛吗?”
他悄然颔首:“心痛。”
芙仪公主问道:“你依然这样狠心?”
尉迟珩道:“没办法。”
“芙仪。”他从未这样心平气和地喊过她,就像长辈对待晚辈一样包容。“那孩子并非我与你所生,我从未与你圆房。”
芙仪骇然震惊,仿佛一失足跌进了万丈深渊,她急促上前,拽紧尉迟珩的左襟,“那是谁?纪忘川!你为何连片刻的真心都不能给我!那狐媚子是给你吃了迷魂药了!”
“你忘了那个纪忘川吧。我是尉迟珩,这个大江国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你的父亲谋朝篡位,论罪当诛!”尉迟珩原本心平气和,瞬间甩开她的,芙仪不知好歹,恶语相加,他实在不能容忍。“琳琅是你的叔婶,你要是再恶语伤,别怪我无情无义!”
“叔叔……你是我的叔叔……我居然嫁给了叔叔……哈哈哈……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吗?”芙仪痛哭,话锋一转,“真可笑,叔叔娶了我,却找别人跟我圆房,当真是给自己扣了顶大绿帽子。您的肚量可真大!”
尉迟珩懒得和芙仪争执,她刚生产以后匮乏的身子骨也经不起折腾了,便留了句“好自为之”扬长而去。
芙仪刁蛮任性,骨子里狠毒跋扈,但也遭受了丧子之痛和身份的变故,尉迟珩对她存了分的内疚。只要芙仪不再闹腾出事故,给她一个角落老死罢了。
翌日,秘书阁紧锣密鼓筹划尉迟珩登基大典,对外宣称崇圣帝年迈抱恙,退位让贤于皇弟尉迟珩,昭告天下。
农历六月初二,是近年来最好的日子,登基大典就拟定在六月初二当日。新皇登基,大赦天下,陆氏一门沉冤昭雪,发还查封的家宅田产和万贯家财。
两个月后,消息传到荆州城之日,陆从白春风得意,盘算着回长安的安排。只是一旦回到长安,琳琅便落在人眼里,自然也就是分别各自天涯之期。
逃亡大半年以来的朝夕相处,他已经习惯每一个清晨醒来都能在阳光下看到琳琅无暇的脸,不论明媚还是忧伤,总有她独特而摄魂的美。每个夜晚偷偷聆听琳琅沉睡的呼吸后再回房入睡,即便琳琅的心对他始终绝缘,至少她的人始终在他眼。
他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感情卑微的一方,猝不及防变成了这幅可怜人的模样,那些宏图大志好似一早被狗吞了似的。
日光明晃晃地挂在苍穹上,耳畔传来孩童们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陆从白走出矮房一看,琳琅正和六个半大孩子在院子里玩老鹰抓小鸡,看她认真地展开双臂,扮演着护犊子的母鸡,那憨态可掬的样子水嫩可爱。
他扪心自问,这样简单的日子他愿不愿意继续过下去,只要他放弃陆氏的权势地位,瞒着琳琅关于庙堂关于江湖的一切,两个人就这么安贫乐道的生活下去,也许有一天琳琅冷却的心会被他的诚意焐热。
扮演老鹰的肖磊冲他招招,扯着嗓子喊道:“白哥哥,您快来帮帮忙,娘亲他们欺负人,愣是一只小鸡也逮不住。”
陆从白笑容凝固,说道:“我都说了几遍了,不许你们喊我白哥哥。你们喊她娘亲,喊我白哥哥,那我辈分上太吃亏了。”
琳琅笑容潋滟,“我偏生要在辈分上压你一头。”
陆从白走到肖磊身边,俯下身在肖磊身边耳语道:“磊儿,咱们谈个买卖,成不?”肖磊点点头,陆从白继续道,“你喊我一声爹,我替你把他们都抓了,怎么样?”
肖磊扬起头看看琳琅,再撇过头看陆从白,最后下定决心在陆从白耳边念了声。“爹。”
陆从白直起腰,得逞笑道:“磊儿乖,爹这就替你把他们都给抓了。”
琳琅面色涨红,陆从白没脸没皮跟孩子较劲,变相占她便宜。要不是怕孩子们失望,她真想给他甩个脸色。跟在她身后的妞子扯扯琳琅的衣袖,不解问道:“娘亲,白哥哥为啥要磊儿喊他爹?”
琳琅回头,俯下身和善说道:“别理他,没羞没躁的,待会儿不给他饭吃。”
陆从白拍了拍肖磊的后背,“玩去吧,爹这就来抓你。”
这一处玩得不亦乐乎,落在旁人眼里似针扎般戳心。
月流火,八月未央,天色刚有些擦黑,穹窿上打起轰隆隆的滚雷,闪电摩肩接踵而来,这天说变就变,才一晃眼儿工夫,豆大的雨滴咂下来。
琳琅护着孩童们跑回屋里,陆从白忙奔去晾衣杆上收衣服,一个错眼掠过低矮的土墙,一袭藏蓝锦袍束得尉迟珩精致神秀。莫名的恐惧感从心里油然而生,陆从白连忙收了衣服扭头往屋里跑。
尉迟珩一言不发,面无表情生人勿近,冷冻成了一尊冰雕。尉迟珩初登大位,大江国百废待兴,周边各族虎视眈眈,正是多事之时,但他一时都不曾忘记找寻琳琅的下落。直到月前得到消息,荆州城外有琳琅的踪迹。他放下上的政务,卸下一切烦事,不顾一切的飞奔而来,昼夜不歇,随行带了五个轻信。
从长安城赶到荆州城,寻常人快马加鞭尚需二十天,而他却硬生生只用了十五日,这一路他用一颗赤子之心期待与琳琅夫妻团聚。谁也没有想到,明明只有一堵矮墙的距离,他却被隔在了心防之外。他不敢相信那些孩童喊琳琅娘亲,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那个小男孩喊陆从白爹。难道真的是孤男寡女干柴烈火出了感情?
旁人不敢靠近他,任雨水滴滴答答落在肩膀上,项斯见状连忙为他撑起一柄油纸伞。他就站在风雨,飘零如八月的飞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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