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施施然笑了,可此时却笑得阴毒而狠辣。“也怕。怕我没有办法活到他们死的那一刻。”
静如看着此刻倏然陌生的琳琅,仿佛她从百丈之外而来,可这个琳琅却有莫大的魅力,给她无上的信赖感。“主子,您一定会活下去,守得云开见月明。”
宫闱局的执行太监扫荡过后一无所获,可蓬莱殿却一片狼藉,满地残骸。
琳琅俯身拾起平日很是钟意的甜白釉玉净瓶,碎了一地的花纹,那白净的瓷片在光线下泛着白,着实可惜了它不菲的身价。
静如在旁忍着啜泣,琳琅扭头看她,走过去按着她的肩膀,和煦地安慰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想开些,总有他们还给咱们的时候。”
静如拿袖口擦了擦眼泪,她本是个隐忍之人,如今算是被逼到了绝处。“主子,我只是一届奴婢,任人欺辱不算什么,我只是心疼您,您与皇上那么好的一对璧人,怎么偏生要各自遭受这份罪!”
琳琅惆怅地看着静如核桃般通红的眼,“也不知道燕玉如何了,我在这后宫没有人脉,连燕玉的安全都看护不住,说到底是我亏欠了你们。也许一开始,你们就不该入宫,在采葛待着护理护理庭院,颐养天年多好。入了宫,趟了这趟浑水,想抽身不易了。”
想到燕玉,静如止不住抽泣,她们俩情同姐妹,原想着好好伺候琳琅终养天年,如今同在一座偌大的围墙里,却生生见不到面,连生死都两茫茫了。“主子,那些执行太监都那么凶,更何况慎刑司那些吃人的嬷嬷,能把人的骨头都给嚼碎了。”
琳琅又何尝不担心燕玉,眼下的情势,她们自己能活下来已经是侥幸,着实没有能力救出燕玉。看着静如抽抽搭搭,她再是铁硬的心也禁不住被刺痛了,“那我去求求张希贤,让他想想办法,好歹让燕玉少吃些苦头。”
静如惊讶且惶恐地看着琳琅,赶紧握住她的腕子,阻止道:“那可不成,主子您身骄肉贵的,不能出去冒险。门外有护城军守着,您要是跟他们冲撞,吃亏得还是您自己。”
琳琅眉眼一转,走出殿门往开阔的院落望去,偏殿旁边有一棵百年老榕树,根系苍劲发达,抬望眼看去,枝繁叶茂亭亭如盖,顺着这遒劲的脉络兴许能翻到墙外去。
静如顺着琳琅的眼神延伸开去,连忙拽着琳琅不撒,“主子,使不得,万一摔了可怎么得了。”
琳琅倏然抽身,跑到大榕树下踏了踏脚感,回头说道:“不碍事的,等天擦黑了,我便顺着树枝翻出墙外去。”
静如抬头看足有四人高的围墙,不由替琳琅捏把汗,但是劝是劝不住的,唯有将担忧收在心里。“主子,您说张希贤能帮咱们么?”
琳琅蹙眉沉吟了会儿,“皇上能重用之人,总有他的好处在。昨日若不是他说了几句公道话,那群冲动热血上头的人,没准把我都关到慎刑司去了。”
琳琅这么一提,静如觉得有些道理。不管有没有用,至少张希贤尚且敬畏贤妃的身份,在皇上尚未苏醒前,还保持着一份难得的立。
琳琅打定了主意,她要翻墙出去,不仅是为了求张希贤救救燕玉出慎刑司,更想在暗处看一眼尉迟珩。看一眼就好,哪怕知道他尚且昏迷,至少在遥远的角落里,她能感受到他还有一息尚存,而不是在蓬莱殿独自想象。她认识去太极殿的路,只是如今草木皆兵,一路上愈加守备森严,不晓得能不能安全走到太极殿?
软禁的日子,时光的沙漏仿似都滴落得特别慢,早上宫闱局的执行太监扫荡了一圈,没有发现可疑之物,但照样把蓬莱殿砸了个稀巴烂。到了晌午,日光脆弱地普照而下,一地稀落的阳光。门外御膳房的小太监叩了叩门环,静如闻声开门,小太监提着缠枝宝相花食盒,见了静如没好声色,如同见了一只憔悴的丧家犬。“看什么看,赶紧领了午膳,洒家还有别的活计去办。”
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太监尚且如此盛气凌人,可见这宫里多少人看死蓬莱殿已如死灰。静如接过食盒打开一看,里面一盘发霉的馒头,一碗盖着黄菜叶的稀饭,堂堂做主蓬莱殿的贤妃落魄到吃残羹冷炙的地步,想来就让人不由心里拔凉。静如扯着小太监问道:“这是磕碜人不是?咱主子是贤妃,妃位之上统共位,这是妃子的膳食该有的水平么?咱们主子还是贤妃,你们这么做是以下犯上,擎等着掉脑袋吧!”
小太监揉了揉脖子,再看怒目而视的静如,“洒家就是领活计办事,食盒里装了什么洒家不知,贤妃爱吃不吃的,洒家不管。”
静如再好的脾性,都忍不住破口大骂,“好你个小兔崽子!”
小太监矫健地跳下台阶,引得守卫镇守的守卫不由发笑,静如气不过,但又无能为力,想着不能给琳琅惹事,忍一时风平浪静,只好气呼呼地走回宫,关上了门闩。
静如愤怒地合上门,才发现琳琅此时正站在离她不远的檐下,之前在宫门外的一言一行恐怕都已入耳。可琳琅表现得云淡风轻,没有过激的情绪,只是淡然的想着前路。所有人都将她看死又如何,她本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如今坐到了贤妃的位置,经历了这场变故,她愈加懂得珍惜自己仅有的性命。
琳琅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今日晌午阳光正好,咱们去凉亭里用膳吧。”
静如走上前,担忧不已。“您不开心就发泄出来,你这么憋在心里,我看着难受。”
“皇上还活着,我的伤心还不至于到了极处。”琳琅提过食盒,打开看了菜色,并不意外,连膳食的安排上都做得如此赶尽杀绝,也只有邵淑有这份能耐。琳琅五脏饥乏,可发霉的馒头和稀饭散发着腐臭着实令人作呕。可不吃饭便没有力气去对付,她还需要充沛的体力去见尉迟珩。
静如在石桌上摆出馒头和稀饭,看着琳琅咬着筷子踟躇的样子,她于心不忍。“你多少也吃一些吧,好歹要留着力气。”
琳琅静静地看着两碗乏善可陈的菜色想了会儿,说道:“静如,有银针么?”
静如连忙拔下发簪,掏出巾擦拭了遍,递给琳琅,“主子,莫非您担心饭菜有毒?”
“是与不是,一验便知。”琳琅用银簪尖锐一端在稀饭里验了验,不消一会儿,银针尖端处呈现黑色,擦拭之后再馒头上验了一番,并无变色。琳琅舒了口气,道:“这么看来,咱们只能吃吃这发霉的馒头了。”
静如气不打一处来,忿忿道:“那淑妃如此狠心,陷害咱们还不够,如今更是要赶尽杀绝!”
琳琅说道:“这一招,恐怕是要我畏罪自杀。”
静如后怕不已,端起落毒的稀饭想去扔了,琳琅阻止道:“这稀饭你得留着,倒出一半放墙角去,正好用来毒老鼠。”
静如有些费解,“毒老鼠?”
琳琅小心翼翼地撕掉发霉馒头的外皮,“过去陆叔叔收养我在府,那时我天天伺候百花园的花木,总有些老鼠闻着花香来咬花茎花叶,我听人说,买些砒霜洒在墙角下,对付老鼠可管用了。于是我如法炮制,翌日果然发现了不少死老鼠。如今咱宫里没人打扫,靠咱们二人也是杯水车薪,就快养出不少老鼠来了,这碗毒药正好给咱们驱驱蛇虫鼠蚁。”
静如找了个盘子,倒了一般稀饭,放在角落旮旯里,剩余的一半稀饭,她收在阴凉处,将来皇上醒了为她们平反,这碗稀饭也权当是证据。
馒头吃得口干舌燥,可蓬莱殿早已断水几日,别说泡茶的用水,便是日常饮用都成了问题。琳琅干咽了几口捂着嘴,生怕馒头被咳出来。
静如没见过琳琅吃这种苦,过去在采葛,尉迟珩对琳琅无微不至,吃穿用度务必是最好的。何曾想过与这种缺衣少食的时候,好在琳琅心眼大,这些她全然不放在心上,她总有她的想法,若连小事都斤斤计较,恐怕她心里就装不下太多事了。
静如心疼道:“主子,您不喝水不成,看您的嘴唇都起了死皮了。”
琳琅锤了锤胸口,把馒头咽了下去,说道:“你可知毒药为何偏下在稀饭里,而馒头反而无毒?”
经过琳琅一提点,静如当即明白过来。“他们便是看重了咱们缺水,馒头发霉而且干巴巴的,咱们必定会喝点稀饭润润口。”
琳琅递了个馒头给静如,“吃点东西吧。明日趁天未亮便起来,咱们可以收集花瓣上的晨露。人要活着,总会有许多办法。”
静如点点头,她心知不该灰心丧气,琳琅还在,她下半辈子活下去的动力还在。这孩子是她的命,她早已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
入秋的黑夜来得快,悄无声息便黑透了。静如担心地站在百年榕树下,看琳琅换了一身暗色的短打装扮,一步步爬上榕树,在沿着旁逸斜出的粗壮树枝往墙垣边挪动。
静如压低声音,“主子,您可千万要小心些。”
琳琅屏着一口气,不言不语,生怕说了一句话,就会岔了气,翻不过墙去,她冲静如颔首,而后结实的踩在墙上。往外一看,墙外是矮树丛,犹豫了斯须,索性眼睛一闭,就跳了下去。
矮树丛跌落一道黑影,琳琅恰好趁着树丛的托力,而后又摔进草丛里,那么突然的一跳,身体尚且来不及反应过来,疼痛感就略显滞后了。她擦了把脸,矮着身子慢慢贴墙站起来,好歹四肢没有摔坏,揉了揉腕和脚踝,才发现渐渐有些酸楚。心里有事记挂着,这些痛疼都能克服下去。
琳琅调整了下,整了整衣衫,擦破了臂和腰身擦破了少许,但也顾不得逐渐清晰起来的疼痛,她定睛看了看方向,太极殿在南,沿途都是巡逻的护城军,她必须躲避重重的护城军,然后抵达太极殿,如此想来确实艰难险阻,琳琅不由得捏了把汗。
才刚走了两步,便有风灯的亮光从前方散发而来,琳琅赶紧左右张顾了下,脚步飞快往左边的树背隐藏。一列身穿铠甲的护城军从琳琅藏身的树旁经过,她长长的舒了口气,守卫比她想象更加森严。
一列护城军在附近逡巡,琳琅吓得缩成一团猫低在树下,突然听到一声清脆的石子着地的响动,耳畔传来护城军的声音。“拾翠庭方向有异响!”
拾翠庭正好是与她前行背道而驰的方向,琳琅看护城军一溜烟往那个方向飞奔去查看,她捂着胸口,可算是逃过了一劫。赶紧仰起头,看周围的城墙上有没有可疑人物,她可不相信拾翠庭方向的声响只是一种单纯的巧合,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巧合?
之后琳琅的前行仿佛有如神助,总有石子引路,或是把护城军引开,或是给她指引最安全的路径,一路走到了太极殿宫墙外,门外围着护城军,张希贤在太极殿内,她苦于无法只身前去,只好躲在太极殿外筹谋。
邹明就站在高企的宫墙上看琳琅躲在树丛里愁眉在殿外想办法,自从尉迟珩执掌君权,项斯升为绣衣司主上,出征在外,由邹明暂代主上之责,皇上毒之事,绣衣司自然责无旁贷。入夜时分,他正巧在各宫查看禁药的来龙去脉,恰好看到琳琅偷偷摸摸翻墙而出,他知晓皇上与琳琅的关系,只好出相助。琳琅似乎也察觉到有人在帮助她,这一程路走得特别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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