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耿夑带了一小队人马离开了河东郡,向洛阳方向出发。临行前,他将邓家母子三人托付给景姬和林忠。景姬自始至终都是被蒙在鼓里的,她以为耿夑此行不过是寻常的进京面圣。直到在府门口,她远远瞧见耿夑神色凝重的向林忠交代着些什么,虽然听不见他们所说的话,但她分明看到林忠脸上的神情,是痛苦,忧虑与纠结。
一股强烈的不安迅速蔓延到景姬的心头,她顿时无力的靠在了府门上,怔怔的凝视着丈夫的背影,却没有勇气上前去告诉他自己的担心,更没有勇气阻拦他决定要做的事情。结发七年,他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景姬知道,自己从未真正走进这个男人的心里。她迅速抬起衣袖拭去眼角的清泪,努力让自己恢复往日的镇定,把那灼心的担忧藏在深深的眼底。
离开冀州,耿夑用了不到三天星夜兼程抵达洛阳,进了皇城便马不停蹄直奔皇宫,以紧要军情的名义请求面圣。
这个时间恰好是刘肇方从永安宫里出来,一进广德殿,便有内侍前来通传,言中郎将耿燮有紧急军务求见。
说起来,刘肇对耿燮这个人并不十分熟悉,但他的的确确为此人伤过一番脑筋。当初因为耿夑是窦宪的爱将,本应与窦宪其他亲近党羽一并处置,但是考虑到他在镇压窦氏兄弟叛乱一事上功不可没,再加上邓训在旁劝谏,所以最后还是功过相抵,未加惩戒。不过观其履历战绩,此人倒确实是个难得将帅之才。
窦宪一倒,武将之中需要有人能够顶替窦宪成为大汉朝的中流砥柱,不论是出身,还是战功,从诸多方面综合来看,正当青壮之年的耿夑,无疑是最为合适的人选。所以刘肇早就生出爱才之心,有意将其揽为心腹,只不过时奉多事之秋,尚无暇顾及此事。今日,他反倒主动进宫面圣,却不知所为何事。
于是,刘肇便命内侍将耿夑宣入殿内。
跪拜行礼之后,耿燮开门见山的奏禀道:“陛下,请恕卑职欺君之罪。卑职此番前来并非有紧急军务,而是为司空遇刺一案,末将有要事上奏。”
邓训遇刺一案牵扯甚广,朝中百官皆讳莫如深,想不到耿夑一介武将却要为此事上奏,莫非他果真与窦宪在此事中有所关联?刘肇遂不动声色道:“哦?那便说来听听。”
进宫之前,耿夑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他有条不紊的回答道:“其一,邓大人丧仪期间,刺客再次现身,意图谋杀邓大人长子邓骘,想必陛下亦有耳闻,好在邓骘少年英勇,方才躲过一劫;可邓骘遇袭时,窦宪父子及相关人等皆被关押廷尉狱天牢,如何有机会谋划此事;其二,卑职当晚仔细查看了袭击邓骘的刺客尸体容貌,卑职在窦宪麾下多年,对其亲信部队的士兵十分熟悉,卑职可以确认那晚的刺客没有一个来自窦宪的亲信部队,但是其中有一人,卑职却有似曾相识之感。为免打草惊蛇,卑职命人暗中查探,现已查明此人的身份。”
“哦?”刘肇颇有几分诧异,十多天来廷尉狱千方百计调查这些刺客的底细都毫无进展,如今竟然被一个武将查出了端倪。
耿夑神情肃然道:“启禀陛下,此人乃是十年前淮北军中的一位副将,名叫屈雄。”
“淮北军?”刘肇喃喃着重复道,他这三个字似乎有些印象,但似乎又非常久远:“如果朕没有记错,淮北军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撤并。”
“陛下没有记错,淮北军在十年前因牵涉一桩谋逆要案而被撤销番号,将领或斩首或流放,士兵编入其他军队。”耿夑以平静的叙述将当年残酷的现实轻轻带过:“这个屈雄,在当年的案宗中应该已经被枭首示众。”
“什么?!”刘肇不禁大惊失色:“你是说,刺客,是个死人?”
耿夑平静的回答道:“应该说,按照案宗的记录,是个死人,但事实上,当年他并没有死,或许是被何人所救,多年来隐姓埋名,成为一名刺客。”
显然,这是一个最合乎情理的解释。
刘肇逐渐从震惊的情绪中平复过来,他沉吟片刻后,提出了一个直击要害的问题:“淮北军当年的统领,是谁?”
耿夑简单明了的回答了两个字:“宋炟。”
“是他······”刘肇喃喃着颓然摔坐在龙椅上,从他脸上的神情可以看出,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已然翻江倒海。
刘肇记得宋炟这个名字。
十年前,刘肇才五岁,他对当年所有旧事的记忆都来自于窦太后、朱奉以及几个老臣的叙述,而在他们的叙述中,宋炟这个名字偶尔会被提起。
他是刘庆的外公,先帝嫔妃宋贵人的父亲,也正是当时的淮北军统领。当年,身为长子的刘庆曾被先帝立为太子,可就在刘肇出生以后,刘庆的生母宋贵人惧怕章帝因宠爱嫡出的刘肇而废掉刘庆太子之位,便与其父宋炟密谋发动兵变,意图逼宫,让太子刘庆提前登基。所幸在窦宪的指挥下,叛乱的淮北军被剿灭,大汉皇室才免遭此劫。事败之后,宋贵人被赐死,刘庆被废除太子之位,贬为清河王,而宋炟和主要的同谋均被诛灭九族,淮北军彻底瓦解,撤并入其他军队。
真相已经不言而喻,如果耿燮所言属实,那么这桩惊天谋杀案的背后,有一个人必然脱不了干系——清河王刘庆。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刘肇实在想不通,若没有刘庆暗中相助,也许自己根本不可能扳倒窦宪,如今大事已成,刘庆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下此黑手呢?难道是为报当年的杀母之仇而栽赃报复窦氏一族?还是觊觎自己失去的皇位而故意激起朝廷动荡?
不,不会的,刘庆是一个多么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心机?
刘肇的心绪彻底乱了。
都说人心险恶,他出身天家,自幼便在精明强干的窦太后庇护之下长大,并未曾见识过人心到底有多险恶。或许,窦宪已经是他心中最为险恶之人。可现在,耿夑带来的这个消息和指向的猜测,才真正令他毛骨悚然。
刘肇只觉浑身阵阵发冷。他曾经依赖的母后,被他算计的失势离心,他的舅父也已经被打入了天牢;如今,他唯一亲近信赖之人只剩下了刘庆,可万万没有想到,刘庆却卷入了一场更大更可怕的阴谋之中。猛然间,刘肇悲哀的意识到,这世上,竟再无一个可以依靠和信赖的至亲了。
见皇帝沉默不语,耿夑也一言不发,静静的等待着。在说出这一切的时候,耿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没想到,漫长的沉默后,最后等来的却是皇帝一句冷冰冰的命令:“耿燮,此事到此为止,不许再向任何人提起。”
这是一个令他意外的答案,耿夑不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有几分相信自己。若是相信,为何他要放弃追查真相;可若是不信,为何他又没有降罪于自己?
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结果,耿夑显然难以接受,他执着的问道:“陛下,大将军·····”
刘肇冷冷的俯视着他,生硬的将他打断,以不容置喙的语气道:“至于窦宪,朕自有裁决。退下!”
天子之威,雷霆之震,耿夑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言,只能将满腔不甘硬生生按下,无言的退出了广德殿。
金碧辉煌的广德殿,宏伟而孤冷,刘肇孓然一身立于玉阶之上。
夕阳的光线斜射进大殿,在刘肇那年轻而俊美的脸庞投下半明半暗的阴影,一股阴郁之气氤氲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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