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岁旦,宫里又逐渐热闹了起来,看到宫女们忙碌着四处张灯结彩,邓绥不禁想起了南阳新野老家,对母亲的思念愈发强烈。不知母亲身体是否无恙?不知哥哥邓骘在塞外可还安好?宫里的女子,上到贵人,下到宫女,没有皇后的允准都不得擅自出宫,且对于每年出宫探亲的名额少府都有严格的限制,有的人甚至要苦等上三五年才能得到一次与父母乡亲团聚的机会。
作为新入宫的家人子,今年岁旦出宫探亲必是无望了,想到这里,邓绥颇有些伤感。昨天下了一场大雪,把那红墙金瓦都裹上了银装。推门望去,只见此刻晴空万里,阳光正好,邓绥一时兴起,便拉着小娥出宫转转。
掖庭地处北宫,北宫是后宫女子的居所,掖庭在北宫轴线最末的位置,有一个独立的小庭院,只是无甚景致,尤其是在冬日里,百花凋残,更显得凋敝不堪。邓绥沿着轴线往前走,一路经过和欢殿、章台殿、永宁殿等各处宫殿,看着宫女和太监们来去匆匆的忙碌着,每个人的脸上都看不到什么表情,没有喜悦,也没有忧伤,也许在这宫里待久了,人都会变得麻木吧。
蓦然间,邓绥无意中一瞥,看到斜前方的一道红墙上,竟然伸出一段腊梅花枝,枝头缀着几点花苞,尚未完全绽开,隐约可见淡粉色的花蕊。这一支不小心出墙来的梅花,在瓦蓝的天空下,显得格外俏皮可爱。邓绥走到墙下,抬头凝视着它,呆立了很久。直到小娥上前拉了她一下,道:“姐姐,你看什么呢?”
邓绥这才回过神来,问道:“这里面是什么人的宫殿?”
小娥想了想,回答道:“这个位置,应该是北宫御花园的西墙。”
“此处梅花倒是开的甚好,”邓绥面露欣喜之色道:“我们看看去。”
皇家园林的景致果然不同凡响,亭台楼榭、假山流水、奇花异草,令人目不暇接。这座园子是专们给皇帝和各宫后妃们赏玩用的,按说以家人子的低微身份不能随意进入,不过冬日寒冷,园子里的花大都败了,后妃们甚少到园子里走动,守门的太监们也纷纷偷懒,无人尽心尽力看顾园子。于是,邓绥刚好借着守门太监擅离职守的空当进了园子。
在北宫花园西北角一隅,半亩见方,全是腊梅树,梅花开了约莫四分之一的样子,粉的,白的,一朵朵,一簇簇,疏疏密密,缀满了遒劲的枝头,在白雪的映衬下愈发秀美,梅香幽幽,更是沁人心脾。原来北宫竟还有一处这么好的景致,邓绥一边赞叹一边心信步而前,园子里用鹅卵石铺着一条条小径通往梅林深处,入口的地方立着一块半人高石碑,上刻“梅园”二字。
邓绥沿着小径徜徉在这半亩梅林中,不时用手触碰一下那饱满俏丽的花苞,冬日的阳光透过灰褐色的枝桠斑驳的照在她藕粉色的衣裙上。
“小娥,你说如果现在有画笔该多好·······”邓绥走到一株梅树下,仰头看着,突然来了兴致。
没等小娥回答,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男子温柔而低沉的声音:“朕为你准备画笔,如何?”
邓绥吓了一跳,匆匆转身,眼前之人正是刘肇。
前年这个时候,刘肇命人重新修葺北宫花园,特别将十几年前梅园故地重新翻整,将杜鹃花悉数铲去,重新栽植上了腊梅。今年梅花开得早,这些日子,刘肇经常会来看看,特别是心里有事的时候,更喜欢到这里来走一走。看着这些梅花,就仿佛是故去的母妃在陪着自己,烦躁的心绪也会慢慢的平静下来。
今日早朝,阴纲上奏提议减轻百姓赋税,确实连年征战已经快把大汉的百姓掏空了,好不容易这几年安稳了一些,军队用度也不似往年那么多,正是薄赋敛的好时机。可是以郑众为首的一帮朝臣却言辞激烈的反对这一主张,他们认为,虽然眼下与匈奴、鲜卑等戎夷相安无事,但这些蛮族虎视中原已久,怎肯轻易罢休,战争是迟早的事情,朝廷需要储备足够的银饷,趁和平时期厉兵秣马,积蓄力量,方可保大汉江山稳固。再者,来年要修河渠、西域通商,这些都是要钱的,这个时候减轻赋税,朝廷势必捉襟见肘。刘肇细细想来,郑众等人的担忧也并非没有道理。刘肇举棋不定,心中烦闷,散朝后便信步又来到了梅园。
正想的入神,忽听得不远处传来人声。刘肇寻着声音走过来,没想到恰好就撞见了邓绥主仆二人。
只见邓绥还穿着第一次侍寝时的那件藕粉色襦衣,外批一件雪白的狐毛大氅,阳光温煦的洒在她的衣裙和乌发上。花开半树,暗香浮动,霎时间,刘肇忘却了所有烦恼忧思,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这一片梅林和这一个女子。
刘肇有些入神的看着她的背影,却不忍惊动了她。小娥不经意的回眸一瞥,发现皇帝就在眼前,惊的险些叫出声来。刘肇立即把手指放在唇上,做出了一个禁声的动作。小娥不敢出声,只好慌忙跪伏在地。
邓绥的注意力都在那朵朵梅花上,丝毫未曾注意到身后的动静,直到刘肇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想。她立即惊慌的跪下去,却被刘肇一把拉住扶了起来,柔声在她耳边道:“还没回答朕呢,朕为你准备画笔,好吗?”
他英俊的脸庞上漾着令人沉醉的微笑,如此温柔,似十里春风,恐怕世间没有一个女子忍心拒绝。可是邓绥还是躲开了他的目光,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
刘肇的脸上拂过一缕失望的神情,这些日子,他已经失望太多次了。可他依然控制不住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想要靠近这个带给他失望的女子。
忽然间,心底升腾起一团火,刘肇身体向前倾去,霸道又温柔的在邓绥的额头印下轻轻一吻,邓绥躲避不及,脸颊立即浮现出两团红晕。
而刘肇却像是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样,嘴角上扬,露出带着几分得意的笑。然后,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轻轻为她抚顺被风吹乱的头发,然后便自顾自的转身离去了。
邓绥仍沉浸在方才的慌乱中,怔在原地许久。直到小娥凑上前来,若有所思的对她道:“姐姐,看来陛下真的很喜欢你······”
邓绥不置可否。皇帝的心意她怎会感觉不到,只是这样的心意于她而言却如同一把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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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道圣旨传到掖庭,邓绥被册封为贵人,赐居安福殿,整个掖庭顿时沸沸扬扬。一个家道中落的家人子,初入宫便被册封为贵人,着实令其他嫔妃们妒红了眼。
邓绥册封贵人的消息传到长秋宫时,阴皇后正在用天竺刚进献的上等貂绒为刘康缝制披风。当蔓儿火急火燎的跑进来跟她讲这事时,阴皇后头也不抬的淡淡道:“陛下昨夜就与我讲过了,你这么惊讶作甚。”
蔓儿噘着嘴嘟囔道:“原来您早就知道了,可我还是看不出她有什么过人之处,凭什么刚入宫就封了贵人······”
阴皇后放下手里的活计,嘴角微微上扬,眼中却看不到一丝笑意,幽幽道:“陛下封邓绥为贵人,也是因为疼惜我,以后多个姐妹帮着我打理后宫,总归是好的。你这个丫头啊,安心做好自己的事,不要整天瞎琢磨。”
蔓儿听罢喜笑颜开道:“原来是这样,陛下心里还是最疼爱皇后您的。这样也好,有了邓贵人,以后和欢殿那位也就别神气了······”
阴皇后不置可否,只是懒懒的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不过蔓儿说的没错,和欢殿现在正如临大敌一般。
正在剪花枝的郑颜听到邓绥册封贵人的消息时,险些戳到了自己的手。
自她重获圣宠后,刘肇时不时的会来和欢殿看望她和刘胜。每次刘肇在和欢殿过夜,郑颜必施展浑身解数尽心侍奉,她自信宫闱之事,后宫没有一个女人比她更擅长,包括那个一本正经的阴皇后。果然,刘肇这些日子对她愈加温存,她眼看着就能再次俘获皇帝的心了,没想到凭空又冒出了一个邓绥。
郑颜咬牙切齿的对玲珑道:“邓绥······哼!她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一入宫就可以与我平起平坐?”
玲珑低着头不敢言语。
郑颜越想越气,一怒之下搬起了眼前的杜鹃花盆就要砸下去,可是手臂举到半空时,猛的又停了下来。经历了一年多的失宠,尝尽冷遇的郑颜早就已经学乖了,她知道刘肇喜欢柔情似水的女子,更知道他厌恶自己当年的飞扬跋扈,所以如今的她学会了在刘肇面前扮着温良贤淑的模样,哪怕心中早已妒火熊熊,她还是遏制住了险些失控的情绪。然后换上了一张似笑非笑的脸,轻轻放下花盘,对玲珑道:“走,随我去看看这位妹妹。”
她的脸孔总是变换的很快,此刻她的脸上虽然是笑着的,可在玲珑看起来,这样的笑容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安福殿是阴皇后以前住过的地方,宫殿宽敞华丽,比邓绥在掖庭的居所不知好了几十倍。可是这一切在她眼里,也不过仍是个金子做的牢笼。
邓绥没有丝毫兴趣来打理自己的新居,不过小娥倒是积极的很,指挥着少府安排下来的十几名太监侍女们里里外外忙个不停。还未收拾妥当,只听守门的内侍跑来通传:“启禀贵人,皇后驾到!”
邓绥立即带着殿里的侍女们出殿跪迎。
阴皇后温柔的将邓绥扶起,拉着她进了内殿。她环顾四周,微笑着对邓绥道:“这里还跟我之前住的时候一模一样。”
邓绥向阴皇后屈膝拜道:“多谢皇后照应。”
“你本就是我的妹妹,以后共同侍奉陛下,更是一家人了,可不许再说这般见外的话。”阴皇后拉着邓绥的手诚挚的说道。
虽然这一切都不是自己想要的,但邓绥仍然打心底里感激阴皇后的善意,对她的敬重又增了几分。这时,阴皇后突然走近邓绥身边,压低了声音轻轻问道:“我听说你之前两次侍寝都······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若是有······”
话还没说完就被内侍的一声通禀所打断:“启禀皇后殿下,郑贵人在殿外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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