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正午时分,游龙生已乘车回来,并称在附近市镇已打听清楚,再往西不远即到许州。说完又一个劲邀黛玉二人上车,言语间透着得意的神气。
黛玉一上车便知他为何得意了。这马车与之前所乘不同,非但宽敞了一倍,且坐卧皆安排得精致舒适。居然还有两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面容带笑,毋需吩咐,已帮着黛玉安置得妥当。
游龙生偷眼看黛玉神情,适时笑道:“前面客栈已安排好了,她两个都是店家女眷,侍候客人也是老手了。”
便有一个妇人接口道:“游少爷再三叮嘱了,姑娘身份尊贵,是定要服侍好了的。”
黛玉心下微怔,想游龙生只知自己是李寻欢表妹,旁的一概不知,这“尊贵”二字从何说起。当下淡淡一笑,也不接茬。游龙生却像晓得她心思一般,正色道:“你是闺阁女孩子家,当然要比那些江湖客尊贵,起居这些事上,是不可以怠慢的。”
说罢还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李寻欢。李寻欢会意,大笑道:“我就知道我是沾光的!”
游龙生对他一直没有好脸色,哼了一声道:“你知道就好。我欠你的情已经还上了,这些并不是为你做的,你可记住了。”
李寻欢笑道:“那当然!你要是特地为我费这些心,我只怕要吓得睡不着觉了!”
游龙生瞪他一眼,不再搭话,吩咐着马车启程,又渐渐凑到黛玉跟前,跟她聊长聊短。仿佛不动声色地问道:“林姑娘原本是要去哪里?怎么行装如此简陋?”
黛玉着意看了他一眼,见这少年面上淡淡的,眼神里却透着有些说不出的紧张,顿时悟到他是想帮李寻欢,碍着面子开不了口,便拿自己当个由头。因笑道:“我随表兄去少林寺。他有位朋友跟寺里师父们生了些误会,游少爷没听说么?”
“李……李探花的朋友?就是那位阿飞剑客么?”游龙生神情动了动,倒像有些慌张似的,急急忙忙道,“我那时候不在兴云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黛玉听得暗暗好笑,想他若不是早知道阿飞的事,怎么会知道事情发生在兴云庄,这么急急地撇清。便淡淡道:“龙四爷的一些朋友,不知何故,凭空诬人作贼,说阿飞是什么‘梅花盗’,跟少林寺的大和尚联手拿了他去。游少爷是正经人,这些龌龊事,没有听说,也是有的。”
游龙生登时涨得满脸通红,身子一动,几乎要站起来,晃了晃又坐下,举着一只手道:“我要是当时在场,断不会跟着他们,做这等下作行径!我也是事后才听人转述,说李探花为了救阿飞,要上少林寺去,总不清楚内情,这才追上你们问个究竟。”
黛玉看他急得直着嗓子乱叫,如赌咒发誓一般,蓦然间对这个比自己还大了两三岁的少年生出一股同情来。叹了一声,温言道:“我知道游少爷不是那样人,若不然,也不会前来仗义相助了。”
游龙生听说,舒了一口气,神情缓和许多。随即目光一亮,道:“你知道我不是那样人?你真的这么信我?”兴奋之际,几乎要去拉住黛玉的手摇一摇,终于忍住了,一双手停在半空,过了一阵才慢慢收回。
他真情外露,黛玉岂能看不出来?只是她虽重情,并不喜欢把这些挂在嘴边上的人。当初贾宝玉跟她剖白,又是要做和尚,又是赌誓天诛地灭,她只斥为“好没意思”。
依黛玉的想法,你若待我好,我自然看得见,心里明白,何必你说?你非要天天念叨这些,就是周旋我的意思,我反而不领情。
况她天天标榜自己“喜散不喜聚”,其实世上何尝有喜散之人,只是因怕别离,受不得那种伤心,方觉得与其聚而又散,还不如不曾聚的好。她当初心心念念,只有一个宝玉,到最后终是鸳盟难谐,又看了李寻欢与林诗音这半生纠缠,对一个“情”字心生惧意,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了。是以见了游龙生这番举动,心中暗警,盘算着怎么想个法子,能让他知难而退就罢了。
计划得定,便不动声色,收回手来掠了下鬓发,缓缓道:“久已听表兄说起,藏剑山庄是武林世家,游少庄主既是名门子弟,必然自重身份。我不过按常理猜度如此,游少庄主何必客气。”
游龙生被泼了这一盆冷水,又见她神情庄重,心想必是自己举止失当,让她姑娘家不悦了。也不敢辩,只应了一声,挪得离她远了些坐了。自己正觉得懊悔,转眼见李寻欢在旁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登时羞恼上来,气道:“你胆子倒大,就敢这么单枪匹马地杀上少林寺去?”
李寻欢眨了眨眼,笑道:“这不是有游少庄主了么!”
游龙生瞪着他道:“我又不是来帮你的!”顿了一顿,自己也觉得这话没人信,兀自强行解释道,“我本来是想还你个情就走,但你这一路上必不太平,你虽然能自保,却把林姑娘置于险地。我看不下去,只能送你们一程。”
这话算是半真半假。李寻欢明知道他既然回来,必会跟自己一起上山闯寺,但他少年高傲,不肯承认有相助之意,自己就当作不知罢了。
转脸看见黛玉静静坐在一旁,把车厢帘子掀了一线,不知是看着外面什么风景。想起前日她那番话,心头微微发冷,只觉一种无根无由的寂寞涌了上来,瞬间便浸满了整个身心。
马车继续向西北而行,不日到了许州。此地离少林寺所在的嵩山已不过二百余里路程,三人都知道大战在即,却因着彼此间有意无意的生疏,谁也没开口讨论这事。只找客栈投宿了,各自做着准备。
到了傍晚,三人来前面大堂用餐,正觉沉默得有些尴尬,忽听另一边有几人大声哄笑,又是鼓掌,倒像在怂恿什么人似的。跟着一个老人的声音道:“好,那便说上一段!——梅花盗无恶不作,探花郎仗义疏财。”吐字清晰明亮,听声口正是说书的腔调。
黛玉一听就知道后半句说的正是李寻欢,不觉甚为诧异,心想寻常说书的,讲的都是话本故事,民间野史,这位老先儿倒是与众不同。难道他们江湖中人有这个风俗,爱讲成名人物真人真事的么?
她近来和李寻欢有些冷淡,此时并不发问,只看了他一眼。游龙生却立刻笑出来,低声道:“想不到乡间一个说书老头,也知道李探花的名号!”
李寻欢知道他挖苦自己,只是一笑,目光却闪了闪,仔细打量那边桌上的说书老人。
此时围着桌子的人已散了,只见那老人满头白发,容貌苍老,看不出是六十岁还是七十岁,手中端着一杆旱烟,说不上两句,就吞云吐雾一番。
他身旁还坐着个年轻女孩子,总不过十七八岁,也不知是他孙女还是徒弟,生得面如银盆,目如星子,并没有寻常闺阁女孩的娇态,反而透出一股英秀之气。更兼黑鸦鸦的一副好头发,编了两条粗辫,直垂到胸前。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装饰,但目光流转之间,竟能勾魂摄魄。
那老人说了这两句,便不再开口,嘬着旱烟四下扫视一周。李寻欢与他目光一碰,立刻收了回来,心想这老人人老眼不老,精气内敛,正是身怀上乘武功之象。
旁边那女孩子也随着他环顾,看了一遍才开口笑道:“爷爷,你刚才说的是两个人么?我怎么一个也没听过?”
此时众人方知他们是祖孙。那老人呵呵一笑,点着女孩子的额头道:“爷爷还指望着你将来有出息,能接爷爷的班,谁知你竟这么孤陋寡闻。连名扬天下的小李探花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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