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载的冬天,注定难熬。刚一入冬,北风就一天跟着一天地刮,裹着北地的沙砾,席卷着整个中原,刮在人脸上,火辣辣地疼。
雍丘县衙的牢房坚固,挡得住外面的风沙,却抵不住寒气,尤其到晚上,阴冷的空气浸皮入骨,让人从里到外感受着阵阵寒意,忍不住冷战连连。
牢房已经没了哭喊叫屈的声音,不管是男牢里强壮的男人,还是女牢中柔弱的女子,白天还在相互埋怨、争抢食物,此时却全都紧紧偎依在一起,抱团取暖。
绿衣被挤在角落里,一个女人把头垫在她的肩上,大腿被一只脚压着。身下的草席潮湿单薄,身上的牢衣硬的像树皮一般,四周的鼾声此起彼伏,气味更是比令狐府上的牲口棚好不到哪里去。
她没有睡着,并不是因为娇气,比这更糟糕的环境她也呆过。她用手指拂过身边的墙壁,数着上面的刻痕,十三,是她们被关进来的日子,不知道如今外面是什么情形。
雍丘的牢房并不算大,只有寥寥十几间,除去那天晚上被令狐峻送来的这批人,其余的监室几乎全是空的。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谁甘心去做那些鸡鸣狗盗之事,而真正大奸大恶之人,也无人能够撼动。
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大抵正是如此。
外面传来轻微的说话声,不过片刻,牢门被打开,一束微弱的灯光从门缝透进来,一个男人踩着那束光走进来,他走得不快,身形也有些晃动,却是一种极稳的节奏,一步一步踏在绿衣的心上。
她有过期待,虽然暗自骂过自己,太软弱无能,每次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可是这一次,她却无比地坚信,常安一定会救她出去,他没让她失望。
常安收拾好了行李,打点好了一切,也让人帮忙在城外备好了马匹。安排这一切的时候,他内心非常坚定,可是带着绿衣走出雍丘县衙,转到出城的路上,他却忐忑起来。
他解下自己的氅衣给绿衣披上,凛冽的冷意,让他生出一些孤勇。他握住绿衣的手,望着她的眼睛,表情真挚严肃:
“绿衣,跟我离开雍丘!我们可以回洛阳,回长安,也可以去蜀地,去岭南,天涯海角,只要你愿意,我都愿意陪你去。我有一些积蓄,有一身力气,无论如何,我定能养活你,保你平安!”
他的声音醇厚,每一个字都能敲到她的心上;她的手粗糙,却温暖宽厚,让她生出几分依恋。
年少时,她曾信誓旦旦地跟一位少年约定要遍访名山,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住着神仙。祖父笑着鼓励他们,“眼中有高山,胸中才有丘壑”。
祖父在的时候,她跟着祖父,虽然也时常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内心却总是安定。因为她知道,无论她走出多远,遇见什么样的困难,都有祖父在,那是一种可靠的信赖。祖父去世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她自然愿意随他,不管天南海北,总之,吾心安处是故乡。可是,他让她安心,她却仍对他有所隐瞒。
绿衣望着常安的眼睛,哪怕在夜里,仍能让人感受到满满的诚意,让她无法忽视。她用手摩挲着他的拇指,厚厚的茧子刮的她有些疼,有些话却不能不说。
“我的祖父曾为宰相,因为与那位“口蜜腹剑”的李玉甫政见不同,被排挤出朝堂之外。他一直担心安氏掌握的权势过大,恐于社稷不稳,多次向皇帝谏言,压制安氏的权力,祖父由此被安定国视为眼中钉。”
她不再摩挲他的手指,反而牢牢地抓住,仿佛能从那里获得一些能量。
“三年前,李玉甫施计,把祖父派往范阳任职,刚入了范阳界,就被一波悍匪团团围住,将我们全家屠杀至尽,我慌乱之中逃进山里,落入猎人的陷坑,才侥幸存活。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把一切毁尸灭迹,扬长而去。后来朝廷派了两批特使到范阳查案,都一无所获,不了了之。”
“我冒险返回长安,向祖父的旧友求助,想为陆家喊冤。那些享惯了荣华富贵的京官却一个个对我避而不见,更有甚者,想要禁锢我,送给安氏示好。我辗转逃到雍丘,自卖为奴,才被人牙子送进了令狐府。”
虽然过了三年,那些奔逃路上的恐惧、孤独却依然如此清晰。常安轻轻地抚着她的背,面色变得十分沉重。
“你本是清白之人,不该卷入这些是非。我将这些事告知于你,是不想对你有所隐瞒。我并不仅仅是令狐府上的奴婢绿衣,还是身负仇恨的陆嫣然——”她忐忑不已,望着他的眼神有些紧张。
“你可愿跟这样的绿衣,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常安没有犹豫,用力把绿衣拢进怀里,久久没有说话。
夜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静谧的夜空,独有一轮明月高高挂着,虽然明亮,亦不吝把清晖洒向人间,映出的却全是黑黢黢的影子。
静夜中,忽然传来一些声音,由远及进,很轻很快,有过军队生活的常安立刻听出,那是夜间急行军的声音,他赶紧拉着绿衣隐在黑影里。
黑压压的军队疾行而过,有上千人。映着月光,不难发现带队的正是令狐峻,这些全是令狐家的亲兵,深夜出城,定有不轨,常安带着绿衣悄悄跟上。
西淮门的城门卒正打着瞌睡,忽然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向城门涌来,吓得赶紧摸起钟锤,差点敲响警钟,被前面的士兵嚇了一声,才看清领头的竟然是令狐将军,赶紧大开城门,目送黑压压的人群疾行出门,再赶紧关上城门。
才松了一口气,又被随后赶到的常安吓了一跳。白日里,他喝了常安两壶好酒,答应今晚放他带情人出城。
常安和绿衣远远地跟着,只见令狐峻带着上千亲兵,出西淮门,往西行了差不多十里,转而直奔北边去了。
襄邑正在雍丘西北八十里,想起安氏给令狐峻的密信,常安脸色愈加沉重,令狐峻这是要夜袭襄邑。
他原本以为安氏不过是个只懂谄媚的小人,难成气候,令狐峻跟他造反,纯属自寻死路,所以才想早早地带着绿衣离了雍丘,远离令狐家的是非,没想到安氏竟然暗中做了许多布局。
想起绿衣的血海深仇,安定国竟然谋害忠良,一手遮天,这样阴险狡诈,贪婪狠毒的人,若是被他夺了江山,天下百姓岂不图遭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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