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难民营回到行宫,一弯残月已悄悄勾起,夜色微凉,目送言子期一路将熟睡的安思郁抱进屋内,傅嫣却早已神飞天外
无论城内、城外、战场、军营,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从天色初暗到夜色已沉的这段时间,是她最喜欢,亦是她心内最平静的时刻。漫无目的在行宫内慢行,忽听头顶处,似有异声而动。
“什么人?”她拔剑飞起,直指声音传来之处。月下一处屋顶上,卓燃正斜靠屋脊一侧,举坛饮酒。斜斜睨了来人一眼,微微侧身闪过近在咫尺的剑尖,懒懒散散的道:“你这脾气有点差啊!动不动就喊打喊杀。”
待看清面前之人,傅嫣收了剑锋,瞪他道:“要你管?!”
卓燃哈哈大笑道:“我才没有这份闲心,麻烦,太麻烦。”
傅嫣不屑一哼,在他身旁不远处大方坐下,毫不客气道:“在你眼中,有什么不麻烦的!”
“不麻烦的?这个。”卓燃晃了晃手中的坛子。
傅嫣疑道:“你不是戒酒了么?”
卓燃并未答话,而是将手中坛子掷向傅嫣。傅嫣一手接过,嗅了下坛中味道,不禁皱眉道:“这是什么?药?”
卓燃轻飘飘接过她掷回的药坛,仰脖豪饮道:“以药当酒,不甚快哉!”
傅嫣白了他一眼,道:“人家喝药用碗,你喝药用坛?”
卓燃耸耸肩,不以为然道:“有何不可?我已经病入膏肓了,不喝多点怎么救得回来?”
“呵!”傅嫣嗤笑一声,却突然劈手夺回卓燃的药坛,狠狠的灌了自己一口!
“喂!”卓燃惊诧,忙又夺回药坛,将坛口对准自己的眼睛,使劲向内看去,心疼的摇头道:“挺贵的”他满脸无奈道:“傅大郡主,这是药,又不是酒”
话音未落,一眼瞥见身旁的傅嫣,双眼泛红,正在望天发呆,神情落寞非常,卓燃轻叹一声,道:“还在因为纪凌寒的事不痛快?”
傅嫣闻言,眼眶似乎红的更厉害了些,她偏过头来看着他,道:“你说实话,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连个人都看不住。”
卓燃却不以为然,道:“你顶多是缺了点江湖经验罢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术业有专攻。你又不是捕快,就算是,也未必躲得过那迷药,何况你还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
听他称自己为“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傅嫣顿时柳眉倒竖,腾得一下站起,手中剑柄指向卓燃,气道:“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你说谁?”
卓燃一怔,见她反应激烈,不解道:“安定伯傅骊将军的独生女傅嫣郡主,你不是么?”
傅嫣深黑的眸子慢慢暗淡下来,脸色渐沉,一语不发转身欲飞下屋檐,卓燃眼疾手快,抢先飞起拦到她面前,略带有点点平时不曾在他脸上见到的歉意神色,软语道:“好了好了,别生气,就当我乱说的,行不行?”
见卓燃竟意外伏软,傅嫣倒也没再纠缠,而是重新坐下,卓燃亦重新坐回她身边,却见她低下头,道:“若是我爹还在,一定会骂我是没用的废物!”
傅嫣这话让卓燃一怔,“安定伯?”他努力搜寻着脑中回忆,难以置信道:“我记得他性情温和,为人也和善,你不是他唯一的女儿么?为何会用这么重的话来骂你?”
“重么?”傅嫣却自嘲一笑,道:“的确,我爹他生前为人和善,连句重话都不舍得对旁人讲,但独独对我,他从未有过半分好脸色。”她抬起头来注视着卓燃,道:“你方才说,那是重话,可我日日从他口中听他训斥我的话,比这话还要难听许多。”
闻听傅嫣如此说,卓燃极为意外,不禁紧皱双眉,傅嫣继续平视前方,道:“从小到大,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做的好与不好,在我爹那里,得到的永远只是嘲讽和否定。所以,我从小便拼了命的习武,缠着言伯伯和子期哥带我上战场,我想要漂漂亮亮的打一场胜仗,希望凯旋而归时,可以得到哪怕他一个肯定都好!可是”她将手向后撑住身体,仰头缓缓合上双眼,似乎是不想让泪水破目而出,继续道:“他走的那么急,就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
“你”卓燃语塞,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话来稍稍安慰她一下。傅嫣成长的境遇,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原本他以为,像傅嫣这样含在金汤匙里出生的女子,又有着极为尊贵的身份,日常的生活也应当如言家那几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一般,未想她成长的时时刻刻,皆是背负着自己至亲至爱之人的恶言恶语一路行来。他脑中不禁回想起当年,傅嫣还是个稚嫩小女孩时,却总爱拖着比她还高的剑到处找将士同她比武的场景可越想,越觉难以理解安定伯傅骊对自己女儿的态度,不由疑道:“你爹为何对你如此苛刻?”
傅嫣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可知,今日是我的生辰,亦是我娘亲的忌日!”
卓燃神色一凝,“你说什么?”
傅嫣继续道:“我娘是生我时难产去世的,我爹深爱我娘,认为是我的出世导致了我娘的死亡,所以,他从未正眼看过我一眼,也从未对我说过一句温情的话。
“我年幼时,他便把我丢给外公外婆照料,大了些时,就丢进其他将军的军营,名为历练,实际上,他只是不愿见我罢了。哪怕我长大了些,不得不回来府中居住,不得不与他时常相对,他对我,也从未有过半分和颜悦色。
“他们说,我长得和我娘有些像,所以可能是这个原因,我爹看到我就会想起我娘,就会想到我娘是因我而死!你知道,他托人带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傅嫣望向卓燃,含泪苦笑道:“他说:如果傅嫣,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就好了。”
四周突然死一般的寂静,静到卓燃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这番话、这般境遇,他简直无法同面前这个泼辣却义气十足的女将军联系在一起。沉默片刻,他哑声道:“对不起”
傅嫣重重抹了一把已湿润到模糊了视线的眼眶,摇摇头道:“无妨。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我的确是大小姐,是安定伯傅骊将军的独女,是当朝六品柔嘉将军,有一座府邸,身后有数以万计的傅家军将士。可是,我却从未见过我的母亲,从未被我的父亲正眼瞧过一次,如果可以选择,我也只想做一个被亲人所爱的普通人,好过从出生就受尽白眼,到头来还要用力活着,忍受孤独。”
“孤独又如何?”卓燃望着她,突然开口道:“在这个世上,用力活着、忍受孤独的不是只有你自己,我不也一样?”他苦笑了下,随即又云淡风轻道:“况且,我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的命,算是赚来的,也是我自己的,无比珍贵。所以,我不会再去理会旁人所说的话,更不会因为旁人之语自怨自艾。”言至此,他不禁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傅嫣肩头,微笑道:“你也一样。”
听闻这番话,傅嫣先是一怔,卓燃的微笑似乎也感染了她,让她心中阴霾尽除大半,她不由同样望向卓燃,道:“谢谢。”
“不客气。”卓燃挑了挑眉,道。
傅嫣犹有笑意,道:“怎么我觉得,有时候你似乎也不是那么讨厌。”
“这就对了!”卓燃晃了晃手中的药坛,将坛中早已冷却的残药一口饮尽,大言不惭道:“想当年,我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哪个姑娘见了我卓燃,不为我芳心暗许?”
“臭美!”见他又没正形,傅嫣没好气的起身,瞬时飞身下了屋顶,独留卓燃坐在原地,久久望着她的背影,静静发呆
离开后的傅嫣,特意绕了个大圈,彻底将自己心中纷乱的思绪放飞,这才缓步回到自己的住处。
推门欲入,脚下似乎踢到一物。好奇蹲下查看,竟是一个酒坛,不,准确的说,这就是方才卓燃用来装药的那个药坛!借着月光打开后,里面没有药也没有酒,却有一方折起来的粗黄纸张。
“这是何物?”傅嫣不由疑惑万分,只得轻展纸张。
待看清纸上内容,傅嫣不禁呆立久久,鼻中酸楚,一滴泪顺眼角滑落至腮边,捧着纸张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那粗黄方纸上,只有笔触青涩、不甚好看的四个字:
生辰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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