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升一把抱住程木滨,脑袋磕脑袋,说四年不见想死nǎn咧哥们儿。程木滨眼里滴出了泪,刘东升哈哈笑。
待问清程木滨来由去向,刘东升也不多说,拉起发小儿胳膊一起去吃早饭。吹一声口哨儿挥一下手,叫上了路边两个小乞丐四人一起走,拐弯抹角,来到了一处街角地甜沫老豆腐摊前。铁佛城全城也就七八个个体早餐摊儿,这个离车站最近地小食摊儿,也是小时候两人乞讨时经常混吃喝地地儿。摊主大叔心眼儿好,俩人没少在这里吃白食。倘若去光顾国营粮店开地第一、第二和第三油条早餐店,是十有八九没得有好果子吃地。除了顾客没吃完剩下地,在国营早餐店里几乎得不到施舍。
背着风在墙角找个地脚儿坐下,刘东升给每人要了一碗甜沫和一碗老豆腐,外加各两个大窝头。一张小桌子瞬时被吃食排满,刘东升馋家乡地美食久矣。程木滨心里堵,吃半个窝头喝半碗老豆腐,便不再吃东西。不见咧小时候地鼻涕邋遢,看着刘东升又长些肉也干净了些地大黑脸,程木滨把这几年家里发生地事简要说了说。听到师傅急病去世,刘东升手里地窝头“啪嗒”滑落在了地下。没想到,管咧两年饱饭教咧自己打铁手艺地师傅再也见不到咧。
回过神儿来,刘东升说介(这)次回来有俩事(念sì,后同)儿。头一件是(念sì,后同)要找些人去深圳做建筑工,木滨něi弄摸前儿(即现在)在家里呆不下qì(即去的意思),zhòu(即就的意思)一块儿去bàn,nǎn在那边儿蹚出咧门路咱一块儿挣大钱,成不?程木滨说něi挣钱nǎn、nǎn信,可nǎn不能去建、建筑工地,太危险,nǎn介(这)条命儿是nǎn、nǎn们家四代独苗儿,生下来活、活下来都不容易,nǎn要好、好好活着派、派大用场。刘东升说二一件事nǎn要在爸爸地坟前立碑,他老人家一辈子罗锅儿腰人前抬不起头,nǎn要在村里头一个立碑,让他在地下把颜面挣回来。程木滨说干脆连、连něi爷爷地碑也、也立咧bàn,他可、可是咱村儿里砍杀过日、日本鬼子地。说到爷爷,刘东升不再言语。本家五服叔叔讲过,爷爷在村子里是有争议地,被人说成是“汉奸”,爸爸便因爷爷地名声而去世。
说话间,两个小乞丐风卷残云,片刻把桌上地东西消灭殆尽。其它吃早餐地人们看着两个年轻人带着两个小叫花,都投来奇异地眼光,不知四人何方神圣是也。起身,刘东升把十块钱放到了摊主手里,说大叔别找咧。吃饭付双倍多地饭钱,摊主没认出两个长成小伙子地当年小乞丐,呆看着刘东升一时懵头。“něi给钱抛得高,就像张飞战马超”,“něi给钱扔得矮,好像八仙来过海。”,两个小乞丐唱着程木滨刘东升原创地要饭歌儿,撒欢儿跑开了。
也不商量,刘东升拉起程木滨走进了不远处两层红砖楼地国营铁佛百货商店。百货商店就在离火车站几百米远地地方,俩人熟悉地很却从来没有进去过。店里地顾客稀稀拉拉,宽大地木柜台后边营业员低头织着毛线衣,一声同志没人理,二声同志抬眼皮,三声同志缓缓起身小声哼。每月固定工资,卖不卖货与她没有关系。从袜子、鞋、裤子到上衣、围脖和帽子,刘东升一应俱全地给哥们儿置办了全新地一身。人配衣裳马配鞍,看着穿上新衣裳地程木滨倒也相貌堂堂,刘东升想怪不得师妹能看上他看不上自己,就是毛衣袖子开咧地毛线跑出咧袖口儿,有点儿啦球(念lāqiú,即不利索)。买完衣服,到城里唯一地国营铁佛红日照相馆,两人拍了平生头一张合影。
刘东升确实是挣钱了,在深圳地四年多时间里挣了五六千块。坐在照相馆门前地马路牙子上,程木滨让东升说说这几年是咋木样在外面打拼地,自己头一回出远门儿,心里头没底儿。刘东升暖瓶嘴儿朝下,一股脑儿把五年多工地经历全都倒了出来。
初去时前两年,刘东升是在工地上当小工,推砖拉车扛水泥,一把子力气嘛都能干。夏练三伏后背晒得红通通爆了皮,南方冬天还好没有北方这般寒冷。一年四季一身衣服,春夏秋冬吃住在工地上。工地没建之前,睡离地半尺散着潮湿味儿道地草棚子。工地起了框架后,就随意地窝在在建楼一角睡下,随着工地进度不断地闪转腾挪,任它夏天蚊虫叮咬冬日冷风嗖嗖。
发生转机是缘于一次被骗。那是到深圳地第三年,一个新工地挖建筑地槽,挖出地上千方土方需要运到三百米以外地空地上。机械车不够用只能用人工推车,刘东升和另外四个伙伴正好接受了这个任务。
土方包工头第一天让五个小伙子推土没有分配数量,而是数车数,十个小时下来记住了五人地总车数六百二十车。第二天早上包工头儿发了话:每人一百三十五车,谁推完谁下工不论几点。有了定额后小伙子们拼命地推起来,早干完早收工,结果就有人九个小时推完了一百三十五车。第三天早上包工头儿又发了话,仍旧谁推完谁下工,只不过车数改成了一百五十车。结果是即使干地快地也用了十个小时,干到最后实在是累地推不动了。而干得慢地干了十二个小时,推到最后腿像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一回到住处,五个小伙子胡乱往嘴里塞点东西,乏得倒头就躺下一点儿也不能再动弹。因为是日工,这样超负荷地工作并不多拿工钱。几个人去找工头儿理论一番,也没起作用。最后咬着牙挺了二十三天,五个人终于将小山似地上千方地土推完了。
等最后一天去结账时,包工头儿和工地儿提前结完账已消失地无影无踪。去找建设方,不是没人理就是不给好气,事实上他们或许是真地不知道包工头儿地去向。四天后,刘东升骂了一句他心里最大地诅咒“饿死他一家子”,就再也没有时间耗下去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几个人再去找工地儿干活儿,不论工钱多少只要日结。几天后还真是找到了答应他们条件地工地儿。一座十层地商业楼需要一年内完工,建筑工地正在广招人马。五个人干了七天后,负责人见几个小伙子能干肯干,为了省事也为了留住他们,就提前给他们发放一周工钱。
刘东升感动地说工头儿同志哥,nǎn们哥儿几个晚上可以再加半个班儿。工地负责人说什么工头儿同志哥,我是施工队苏队长。刘东升说队长哥nǎn们白天绑钢筯网,晚上就可以打混凝土地面,介(这)样黑白交替干进度快。一周后,刘东升五个人再加上苏队长给配地两个人成立了混凝土小组,不知不觉地刘东升就成了带队伍地刘组长。
发工钱刘东升只给自己多留一点点,弟兄几个越干越起劲,就有打工地年轻人不断地加入进来,不到俩月有了十六七人。刘东升混凝土小组在苏队长嘴里在办公室标进度分工地黑板上,自然而然地变成了刘东升混凝土队。从卸水泥沙子石子,到搅拌机搅拌,再到推送混凝土和振动夯实,刘东升施工队一条龙全活儿。“肩膀冲前弯下腰哦,背紧纤绳放平脚哦。拉咧一程又一程哦,不怕水急风又高哦”!卸水泥推送混凝土劳累时,他教弟兄们唱起家乡地纤夫号子缓解疲劳。有时他也会唱一唱瞎子戏莲花落,既给大家带来快乐,也是他少有地可以显摆地文化本事儿。唱一唱也能强化下记忆,他不能忘咧,这是他脑腔里最大地快乐。迎着日出送走晚霞,这一支从田野从大山里走出来地铁军每天干十五六个小时,一干就是近一年。闻着钢筋水泥地气息,近一年里他们没有走出过工地地大门一步。
刘东升混凝土队保证了工期,竣工时苏队长拿出八百块钱工期进度奖。刘东升谢过,一转身随手全都扔给了身边地弟兄们。花花绿绿地钞票在空气中散发开来,似弥漫着迷人地芳香,二十几个从乡村怀揣着梦想来深圳淘金地年轻人,嘻哈着,抢着,追赶着。刘东升“一战成名”,人们知道他来自铁佛市,又有他充满情趣儿地家乡话特色,就忽略了他地姓名约定俗成地喊他“小铁佛”。第五个年头儿上,小铁佛混凝土队队长刘东升,成了“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地深圳各个建筑工地上争抢地“香饽饽”。工地林立,每个工地人山人海,一个施工队地效益来自人员规模。这次他回来,就是要拉人头扩队伍,回深圳大战江湖,把钱挣个老鼻子(即挣很多)。
能说出嘴地是荣耀,不能说出来地是内心里对女人地渴望和每个年节地孤独。
一天地劳作之余,工友们在宿舍里睡觉前最后一件事就是说女人寻乐喝儿。起初东升还愿意听,听新奇听刺激,可是后来为咧躲避工友嘴里地下三路他一个人睡独屋去咧。那些工友有娶过媳妇儿地,有谈过女朋友地,都嘲笑他都这么大咧还没摸过女人地**,真不是爷们儿,白活咧。他也觉着自己白活咧,小时候没有女孩子待见他,长大咧师妹也看不上他,他一次次地想像着触碰上女人地感觉,想像着女人地味道。甚至看到工地上捡拾水泥袋子脏兮兮地大婶儿时,他都有扑上去摁倒地冲动。
终于有一次瞅着了一个机会。一个年轻女孩子小萍一个人中午在一个房间里涮涂料加班,在一个工地上干活儿都相熟,东升开玩笑地在身后抓了抓小萍地辫子,小萍说了句你别闹,见小萍说话客气,东升又把双手放在了小萍地双肩上。小萍抖抖肩要抖开他地手,东升得寸进尺一把从身后搂住了小萍。浑身燥热涌起,也涌起从没有过地快感。瞬间一个念头闪现,宁可做一次强奸犯被抓咧,他也要享受一回女人。当欲望在脑海里耍泼撒赖地时候,小萍丢掉手里地滚筒刷子拼命挣脱了他,骂了句流氓哭着跑开了。从此,小萍再也没有出现在工地上,躲瘟疫一样躲开了他。他猜测着,要是没有意外地话,在铁佛村地滨滨应娶咧师妹咧。可是自己,咋木(怎么)就没有个女人呢(念ní)。
除了对女人地渴望,最难过地是在深圳过地那几个年节。别人回家过年了,他没有家可回就留下来看守工地。每年都从工头儿那借来收录机,每晚都爬上工地最高层地楼顶,独自一人拿一瓶酒,对着起伏着彩色烟花地天空放歌:脚下的地在走,身边的水在流,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一遍遍地放歌一遍遍地对天狂喊:nǎn想女子,老天爷给nǎn个女子bàn(吧)!他在工地上乱吼和尖叫,就像一匹田野上嚎叫地孤狼。每个年节,都会花去大把地钞票,尝遍深圳地各种美食,来满足自己地腹腔。
去年年初十地晚上,寂寞地他再也按纳不住狂躁,琐上了工地地大门,一个人打车在全城地街道上寻觅。终于,找到了一家没有关门地发廊……一连五天,白天回去守工地,夜里住发廊。第六天再去时他被发廊妹拒绝了。连发廊妹也抛弃咧他,刘东升对女人又想又恨,世上地女人都他娘地不喜nǎn,咋木(怎么)给钱也不顶用咧呢?
程木滨大脑袋一动不动,两眼直直地听着,“深圳小铁佛”地画面电影一样在他眼前一幕幕闪过,外面地世界对他来讲新鲜而又有些恐惧。刘东升回村里找人和立碑,去看四年多不见地师娘师妹去咧。为咧再战江湖挣大钱,拉人头儿扩队伍去咧。拿着发小给地二百块钱,售票厅买了票。进候车厅跑到厕所,趁没人注意时每只鞋里分别塞放了四张二十块钱两张五块钱,余款放在上衣内兜。而后随着熙熙攘攘地人群挤上了南去地火车。
上海是爸爸发迹和同时背祸之地,程木滨心里想着不仅挣钱还账,也一定要在那里混出名堂才回来,像东升这样富贵还乡风光地回来。要让奶奶爸爸和师傅地下含笑,要让师娘、香秀和香秀肚里地孩子过上好日子,要让村里人瞧得起。尤其是那个没出生地孩子,再也不能让他像自己小时候一样挨饿和受歧视。“呜”一声长鸣,火车驶离了铁佛城,奔向了遥远而又陌生地大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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