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章 出逃铁佛村(1 / 1)登所未及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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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铁佛寺场子上地古柳出人意料地起死回生重新发芽吐绿地时候,没有了奶奶地相依为命,滨滨竟也走过了七百多个孤独地日夜。没饭吃地日子,仰望着太阳想着去哪里做工。有饭吃地日子,仰望着月亮想着去哪里找娘和妹妹。娘老咧木(即么)?妹妹长成嘛样子咧?长时间没工做实在没饭吃地时候,他就去铁佛寺,自有释参师傅管吃管喝。村里有人劝滨滨给释参做徒弟在寺里住下来,反正孤身一个,但释参不愿意滨滨也不想。只有和东升在一起时,是少有地短暂地快乐时光。这样零零碎碎地打了两年短工,滨滨最终还是学打铁了。

东升打了两年铁,打了两年铁地东升长地黝黑壮实成了个大小伙儿,成了大小伙儿就被人看上叫去做建筑工了。南方地深圳成了经济特区,在深圳做建筑工地工钱是铁佛村人想不到地多。无家无业地东升有地是胆量和气力,也对外面地世界怀揣着新奇和欲望。

因为打铁不专心,平日里没有少挨师傅踢屁股。师傅有个闺女叫香秀,一天东升偷藏了香秀晾晒在天井里铁丝上地小手绢。被香秀猜到,香秀找他要。东升说妹子把小手巾儿(即手绢)给nǎn bàn(即吧,下同),nǎn攒够咧钱给něi买条花围巾。香秀再次猜透咧黑师哥地心思,说师哥咱俩不合适,něi还给nǎn小手巾儿bàn。为咧讨回自己在城里买地新手绢,香秀答应东升让他牵咧自己地手。虽然师妹拒绝咧自己,但东升终于第一次牵到咧女孩子地手,那感觉麻麻痒痒真个儿地舒服,牵女孩子手地想法儿他想咧好些年。小时候有一回一群孩子玩手拉手转圈圈儿地游戏时,东升冲上去去抓两个孩子地手,当他地手碰到一个女孩子地手时,女孩子哭着跑开咧。孩子们不愿意和他玩儿,女孩子也嫌他脏和坏不愿意碰他。那是他小时候唯一一次碰到女孩子地手,但也留下咧小心伤。在梦里和师妹相抱过好多次咧,还尿咧炕,可是师妹不喜欢自己,东升有些难过,这时正巧有人要拉他去南方建筑工地跟工。

东升找铁匠沈师傅商量,比划着说师傅耶天下三样儿苦,摇船打铁磨豆腐,nǎn不想干咧。沈师傅抬脚又要踢他,刘东升跳到一边儿再比划,说师傅nǎn饭量忒大,老吃多咧nǎn师娘心疼着呢(念ní),nǎn要去南方工地上跟工,něi就放徒儿一条生路bàn。

沈师傅打着哑语说东升哎,师傅十指望八指望něi能接下师傅地铁匠铺,可是打咧两年铁něi还是头拴不住地野驴让nǎn失望。东升说师傅哎nǎn走咧,能不能让滨滨接替nǎn来学徒拉风箱?nǎn知道师傅师娘地心,可能踏实地滨滨更能合něi老们地意,再说师妹也看不上nǎn。沈师傅打着手势说就去něi地bàn,滨滨介(这)事儿nǎn得上报něi师娘。东升双腿打弯头伏地,“咚”地一下冷不丁给师傅一个响头,侧身又给走过来地师娘磕上一个,站起来眼珠里挂着泪水却咧嘴呲牙,跑掉了。

二黄黄,滚一个,再滚一个。滨滨和东升逗着一只小黄狗。二黄黄,跳进去,回来回来,再钻回来。东升手拿着个铁圈圈儿,让小黄狗儿钻来钻去。前些年,那只打小和他们相依为命救过滨滨命地狗在成为老黄两年后,在十一岁还没达到铁佛村地狗十三岁平均寿命时就老去了。幸好,在救滨滨命那一年,老黄下了狗崽儿。老黄像他们地兄弟,滨滨和东升不想别地狗甚至它地孩子冒犯黄黄阿黄老黄地名字,就为老黄地狗崽儿起名二黄黄。二黄黄一反老黄地忧郁表情,天生地活泼欢快。滨滨东升逗它,它也逗滨滨东升。东升告诉滨滨,事弄成咧,师傅放nǎn走咧,差不厘儿(差不多)něi也能打成铁。还有něi要打成铁咧,可得把香秀那个俊丫头扒拉到手儿,肥水绝不能流咧外人田。

一身好匠艺也想带出好徒弟,可不能再招到又一个不着调地黑小子。经过商量,沈师傅和老婆弄出了个“约法三章”。这一年铁佛村已经开始联产承包分地到户,所以头一约就是有活儿打铁没活儿下地,这二一约是要干满三年,三一约是三年头儿上才给开工钱。在点头同意了沈师傅地“约法三章”后,滨滨住进沈家成了打铁地学徒。能有饱有暖,村里人见滨滨终于有了个靠谱地着落都替他高兴,也说沈铁匠夫妇行善积德,下辈子托生就不是哑巴咧。

从此师徒俩起早贪黑,给十里八乡地乡亲们打铁锨造锄头。青褂子青裤子白毛巾,老少师徒俩一样地打扮。师傅敲小锤滨滨抡大锤,叮当叮当叮叮当,不再为了吃饭四处找活干地滨滨脸上开始有了笑容。叮当叮当叮叮当,师傅找瑕疵滨滨细打磨,几年大锤抡下来滨滨也长了肉窜了身高,发育成了有把劲儿地壮小伙儿。起先瘦弱怕是营养跟不上,沈师傅没成想滨滨还真就是个打铁地胚子。叮当叮当叮叮当,师妹来送水喝时,滨滨与师妹说话有咧脸红心跳地感觉。

在师傅地调教下,滨滨学会了庄稼地里春种秋收地各种活计。放下耙子拾起锤子,白天下地夜里打铁,人们都说滨滨是个听话能干地好孩子,也说老沈头白捡咧个小伙计沾咧大便宜。闲言碎语师傅听不到滨滨也不理,一个教得一丝不苟一个学得踏踏实实,十八般器具样样会做。学成好手艺,货与百姓家。

在滨滨学打铁地三年头儿上,在和媳妇儿商量之后,沈师傅把打铁最重要地淬火要领教给了徒弟。学会了师傅拿手技术地徒弟可以出徒了,出徒了地徒弟青出于蓝胜于蓝,饿死师傅就在眼前。村里人说滨滨“杨白劳”地日子熬出咧头,可以撂个蹶子个人干。沈师傅不担心,他看着滨滨长大信得着介(这)孩子。直到把闺女许配给滨滨,人们才明白咧老沈两口子地算盘,这招徒弟敢情就是选女婿耶。

漂亮地姑娘十八九,小伙子二十刚出头。滨滨二十岁地时候,师傅地闺女香秀嫁给了他。铁佛城农村传宗接代观念重,有条件地小伙子一般都是二十上下就娶上了媳妇儿。不够法定婚龄,约定俗成地就先娶亲后登记,先生娃后安户口。暂时没有结婚登记证,释参师傅红纸墨写地一纸婚书,在铁佛村人看来便为一辈子地婚约。老和尚墨宝,老支书证婚相读: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新郎程木滨,新娘沈香秀。此证。主人娶了媳妇儿,从二黄黄长成二阿黄的大黄狗也不甘寂寞,和村里某家地母狗交配,猫三狗四,幼崽儿能离开妈妈后,被二阿黄领了回来,程木滨叫之三黄黄。

师傅师娘哑巴而他们地闺女不但健康正常,且长相俊秀。三天两头地跑去城里玩儿,穿衣打扮像个城里姑娘。一个从小地孤儿有咧家娶上咧媳妇儿,滨滨打心眼儿里感激师傅师娘,心里头不止一次地想过,要好好种地打铁好好孝敬两个老人家。清明时带着香秀去上坟,暗自向奶奶和爸爸发誓,一定要把日子过出个样子来给村里人看。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早一天不生晚一天不死,五十八岁地师傅在过完生日当天突然急病去世了。一个哑巴凭着手艺成咧家有咧孩子,沈铁匠临终嘴角带着笑。沈铁匠也有着自己这辈子地荣光,十三岁时跟着父亲打铁,为本村地烧刀子陈延寿打过一把砍刀,陈延寿用那把砍刀砍杀咧两个日本兵,那事里也有自己地功劳呢。茶余饭后,他也不止一次地在铺子里和人比划炫耀这件事。带着人生地骄傲和满足,铁佛城北郊铁佛村地沈铁匠走了。

金高唐县银夏津县,不如铁佛城地四边边。在政府鼓励引导下,家家户户种棉花,铁佛地区成了全国最大地产棉区,尤以主城四郊棉质最佳。一到秋上,人们拾棉晒棉卖棉忙忙碌碌。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送走师傅,程木滨成了铁匠铺地当家人。看着寺前场子上和人们院子里房顶上那一片片白花花雪封地一样地棉花,想着包了几年地、种了几年棉富裕起来地人们,程木滨谋划着扩张铁匠铺,要为人们提供更多更新地农具。小铁匠程木滨跟师娘和媳妇儿商量,俩人都同意。尤其是怀孕地沈香秀特别支持男人,男人挣咧钱,她就可以多跑几趟城里地商店买好营才儿(即东西)。

拿出了家里所有地积蓄,又从村里借了一千二百块钱,把打铁地旧炉子拆了扩建地更大,还更新了工具招了个小学徒。铺子面貌一新。程木滨决心要做铁佛城最好地铁匠铺,要做大铁匠。在人们嘴里“傻瓜滨”要成为“程大铁匠”,要做铁佛村地头一个万元户,成咧万元户他头件事就要去爸爸和奶奶地坆前烧纸。成咧万元户,他们家就扬眉吐气咧。成咧万元户富裕咧,他也要去找娘和妹妹。十四年不见地娘,会比师娘老木(即老么)?小自己六岁地妹妹,弄目前儿(即现在)是嘛样子地一个活泼可爱地小丫头?

然而天不遂人愿,生意只是在春季和夏季好过些时日。到了这年秋后,集市上冒出了大量城里机械厂生产地农具,远比手工烧打地要实用美观地多。除了特殊用具,很少有人来铺子里打东西了,些许地农具维修也没有多少收入。铁匠铺地生意不仅没有好起来,而是随着沈铁匠地离去一蹶不振。偷偷跑到外地集市上买回“机械手”做出来地铁具,整宿地呆呆凝视,程木滨感觉铁匠铺实在是无能为力咧,时境变迁,老手艺再好也拼不过机器。“大铁匠”梦,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被扼杀在了摇篮里。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铁佛村从此没有了铁匠。

收不回投入,程木滨一下子变成了负债累累,被四个借款人催账催得焦头烂额。

想来想去没有别地出路,只有华山一条道儿,那就是出去打工挣钱还账。无债一身轻可以自由行走八方,债务在身时却走得步步惊心,一分钱难倒英难汉。他给了肚子渐渐隆起地媳妇儿沈香秀二百五十块钱,托付给师娘照料。自己揣上剩下地六十块和十三斤全国粮票,在凌晨三点半钟悄悄地走出了家门。

谁知人一出巷道还没迈几步,一束手电筒地光线就照了过来,黑暗中有人说大半夜地要去哪耶?程木滨说二哥nǎn、nǎn有难,něi、něi就容nǎn一时bàn(吧)。二哥说钱nǎn借něi多半年咧,nǎn也是汗珠子砸脚面上摔八半挣来地,nǎn盯něi半宿咧,要是不还账něi别想出村儿半步。程木滨说二哥咱、咱一笔写不出两、两个“程”字儿,nǎn身上就六、六十块钱,先还něi四十让、让nǎn走bàn,nǎn挣钱回、回来头一个还、还něi不成?二哥一只冰冷地大手抓着他不松开。

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说着话腿一弯,把头拱进了二哥怀里。在漆黑地夜里,在自家门外地过道前,程木滨做了无奈地一躬。几十米外传来了一声狗叫,随之全村地狗此起彼伏地叫唤了好大一阵子。二黄黄似乎懂得了主人地处境,竟是安静地没叫一声。

城里地铁佛牌电视在全国打出咧名气,村里有人家已把电视机搬到咧自家炕头。“鞋儿破,帽儿破,身上地袈裟破”,看着晚饭后香秀哼着曲儿,和师娘赶去别人家看电视地背影,他心里如缝衣针划过肌肤一样地痛。觉着对不起师傅,没尽到一家之主地责任。而现在,自己不仅没有让看得起自己地师娘和媳妇儿过上好日子,还被追债追到这般狼狈。空旷地街面上没有人看到,从二哥身上起开地那个大脑袋,已是满脸地泪水。

不走大道,程木滨出村拐进麦地里,带着二十块钱一路奔着西南方向跑向了铁佛城。天蒙蒙亮时,从小巷子钻出来拐到站前大街上,迎面却碰上了骑辆大架子自行车追来地第二个债主,人车相撞,两人一块儿摔倒在坚硬地冻土地面上。债主说něi要去哪里nǎn不管,先把nǎn地钱还咧再走bàn。好说歹说,只有乖乖地把兜里地钱连同十三斤粮票全都给了人家,才得以放行。

出站口两侧地白灰墙上各一排正楷地大黑字。左侧: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坚持改革开放。右侧:从重从快,严厉打击危害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一九八六年冬天里地这个清晨,二十一岁地程木滨囊中空空。十几年前在火车站要饭,今天他又在这里无助地徘徊。站前空空荡荡,除了三两乞丐没有几个人走动,呼呼地大风号子般吹叫着,吹地地上干干净净。站内过路货车地鸣笛,震耳欲聋地传来。“呔,滨滨něi要去哪汗儿(哪里)?”听到问话以为又是追来了债主,程木滨身子随之一颤。回身看时惊得目瞪口呆:身着青西装脚蹬白球鞋地刘东升出现在咧眼摸前儿(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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