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彦卿蹲下身去,揉了揉弟弟油腻腻的脑袋,习惯性轻扬的嘴角倏地收回至原位,恢复本来面貌;一对又冰又冷的眸子,微眯着瞧向烛火,“你学不会这些排兵布阵的学问并不怪你,只是,我与你说过,这送入嘴的东西须是万无一失的!虽是我才用过的,你又怎知这杯口未被我动过手脚?”说罢,轻笑了两声,从曹少卿的手里将那只酒盏抠了出来,仔细放回桌上,“我们自然是亲兄弟,一世不会猜疑算计。只可惜与我们同根不同心的兄弟姊妹又未免太多了些。对了,听说她腹中的孩子就快足月了?”曹彦卿笑着扶起瘫坐于地上的弟弟,自顾坐下;单手摇了摇半空的酒壶,轻推了过去,”这趟去浔城,遇见了个除却老馆主外皆是女人的昆曲班子,说也是打西面来的,招牌还挺响亮。里面有个小生,虽不是怎样好生的相貌,瞧着却也是个有心的。据说名字也水灵好听,好像是叫什么苓?”
“什么苓?”少卿眼睛一亮,一扫方才的浑滞,“既是坤班,指不定就是了!”说罢,从最内层的衣兜里掏出只刻了字的桃木珠子,“哥哥瞧着可是这个字?”
曹彦卿微抿了抿唇,望向账外,似察觉到了什么,”是不是的,待取了吴老九的脑袋风光入了浔城,便是讨了回来做姨太太的又有什么打紧?只是你上头尚有两位兄长,一个无子早逝,一个尚未娶亲,你可倒好,只怕回了浔城,孩子都落地了。”见账外人影微颤,曹彦卿笑出声来,“长路漫漫,便是行军打仗的难免有些磕碰损伤,你自行掂量。”说罢,径直步出营帐,直挺挺的立在阮木香面前,垂眼嬉笑,“哟,原来是大嫂子。想来嫂子也来了有一会儿了,该听的也都听见了。只是身为小叔子,彦卿还需另提点嫂子两句。”说着压低了声线,伏下身去,半笑着说道,“这子时阴阳交界处鬼门大开,怨气最为深重。都说那冤有头债有主,枉死的鬼魂入了夜便会顺着月光找到真凶讨个说法。也不知好嫂子近日可有梦见我那可怜的大哥哥,和我那固执难缠的嫡娘娘没有?”
一阵秋风应声穿帐而过,吹熄案上烛火。
瞬时,“扑通”两声闷响,阮木香已似丢了魂般僵坐在了地上,不得半点动弹。那一枚银镯子换来的小半碟松糕直直摔在泥巴里,落满了黑灰。一切只因前程旧事皆是咎由自取,半分不值得可惜。只是还以为是苦尽甘来,殊不知到头来却不过是芳心错投,白白沦落为局中之人的一枚弃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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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天时还有些闷热,后半夜好不容易起了几许风,竟又炸雷作起了雨来。
轰隆隆的雷声震着半开的绢纱窗直摇晃。又深又窄的弄堂里,婴孩的啼哭声好似将这本就不平静的秋夜搅得愈发燥热了起来。
法租界里难得有这样破落的窄巷老楼,一栋挨着一栋,一户贴着一户;亲密到好似打个嗝,整条街的人便都能知晓你头一餐究竟吃了些什么。在这样亲密又紧凑的环境中,没有人可以藏得住秘密。就好像街头闯进了一位脸生的过路人,不过片刻便已成为街尾诸人口中最热议的存在。
白初九就生活在这样嘈杂温馨却又有些逼仄的环境里——看似没有秘密,却恰能借此隐藏住最见不得光的东西。又灰又破的老楼,潮腻老旧的地窖,一台又一台的发报机,一箱又一箱的枪支弹药。不过是些无邪稚嫩的小娃娃,却对这一堆堆刺骨冰冷的金属体熟手无比。
楼上,见得了光的房间里,清雅简朴,充满了旧书卷温吞吞的霉星味。白初九对外的身份是位洋人学堂里不算穷酸的教书先生——爱穿素色的长褂,背脊直挺,说起话来客气体面,与邻里间的关系和气的不得了。大家都以为白先生不过二十来岁,还张罗着替他介绍适龄的姑娘婚配嫁娶。殊不知白初九早已年逾不惑,只是生了副不老似的面庞,故而与顾洛生站在一处反倒如小了一辈的后生。
夜已深,黄豆大的雨珠子打在窗沿上,没有章法,街角的宵夜摊子也早早没了踪迹。街头莫说是行人,便是小猫小狗怕也是瞧不见半只。
在白初九的记忆里,这样的三更天,最适合杀人了!
白初九抖了抖新置的油布伞,从容迈入雨中。虽是鞋不沾泥,步伐沉稳,但这面孔却不同于平日里邻里间见面时的热情谦和,也有别于无人时尾指轻翘的精致模样。他的眸子里有火,有愠怒,有无可奈何,可面上依旧如水般平静。他恨不得此刻就冲入佟府,将那只知荒淫作乐的佟老爷碎尸万段;又或者,应该提起杆枪,用旧日军人的方式将浔城从曹家的手里抢夺回来。
顾洛生的轿车停在巷口不远处。如今入了夜,哪还有那么多的避忌?车窗后若隐若现的火星子带着浓郁的烟土味,车内之人已是三魂尽失,摇头摆脑的没了理智。
“消息可是真的?”白初九抖了抖伞上沾着的雨水,用力关上了车门,“你可知那曹汝怀是怎样的人!姨太太!十八个姨太太!”
顾洛生努力撑了撑眼,咧嘴笑了起来,“若只是曹汝怀那个胆小好色的老东西倒也好了,只是、只是。。。。。。”情绪激动处,不禁气喘了起来。这是吸大烟留下的病根子,周不时都会发作,犯病时与喘鸣症无异。
“我给你的香囊呢?”白初九在顾洛生的腰间摸了一圈,未果,掏出袖里的金针,一手用力按捏其颈部几个要穴,一手执长针在头顶处轻点了几下,“可觉好些?”
顾洛生灰白着脸点了点头,费力将手中的烟枪折断,掷出窗外,“你那香囊绣着大团的花样子,哪里是男人用的!”说罢,又咳了几声,这才缓缓道来,“你可听说过曹家还有位赫赫有名的阎罗?”
“什么阎罗?”白初九仔细将金针收回袖中,小心扶正清醒了几分的顾洛生;虽是怒气未消,但语气已是缓和了大半,“你说的可是曹老四?不过以佟老爷的脾性,又怎会舍得仅与个称霸一方的小小督军结区区的儿女亲家!”言出已是红了眼圈,“可怜我的小七儿命苦,好不容易过上几年自在享福的好日子,又得了个如你这般疼她纵她的准夫婿,谁知如今、如今竟被他那狠心的爹爹卖进了这般荒唐的人家里!”白初九不知从哪摸出了块描有绣球花的帕子,尾指轻翘,拭起了眼角。说起话来一副娇滴滴的委屈模样,似极了旧日宫廷里男不男女不女的宦官。
“父子手足相残,便是旧时王府里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机心。”顾洛生无奈摆了摆脑袋,“十五六个有名分的孩子,如今细细算下来,能活着的怕是也仅剩下那么几个了。”说着,又似想到了什么般咧嘴一乐,“若是绾绾过了门,可不知还要搅出怎样天翻地覆的大乱子。”
便是最后的一句话说进了白初九的心坎里,“对了,你还未说谁是那阎罗?”语气轻快了不少,唯有眉头蹙的更深。只因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小七儿大闹天宫的本事,却又不愿瞧见她最终被镇压在五指山下头的凄惨下场!
“重要吗?谁能活到最后,谁便是那曹府里的阎罗。”顾洛生轻摇下车窗。任凭雨水打在脸上,将混沌的烟雾拍散,“只是阴曹地府里打个圈,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语罢却无泪,不过是一声苦笑,继而再没有了动静。身侧,白初九亦知趣的噤了声,不再追问。
只因人世间似有一种情,无关风月,无关血缘。
好似顾洛生之于绾绾,又亦好似白初九之于小七儿。
本只是空口无凭的一句承诺,却因记忆中的人和事,继而烙上了“情”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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