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焚城后的旌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火药与焦肉混合而成的诡异气息,呛鼻却香甜,不过一切皆因人而异。
漫天的黑灰好似梅雨季里下不完的细雨,不知是从天而落亦或是由地面缓缓升起。好似正不动声色地侵略着整座城池,扰得人不得安宁。女人身着一袭过窄的丧服,目光涣散,赤足立于尸体中央,正低声诵念着什么。她试图凭借一己之力超渡这些无主的孤魂,为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儿积些福荫;却又忘记自己身为曹家之人,亦是行凶者中的一份子,并不具有怜悯他人的资格,更不配在此处兔死狐悲。
她蹲下身去,摸了摸早已咽气却衣不蔽体的小丫头,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竟要被迫接受如此的兽行。想至这里,女人本能的流了滴泪。只可惜泪水顺着皮肤的纹路缓缓淌至微突的颧骨处,风还没吹竟也就干了。
“大少奶奶,您该回营地里歇息了。”面黄肌瘦的少年穿着并不合体的军服,没有官衔、没有品阶,这样满脸稚气的孩子在军中并不少见。只因穷苦人家皆多子嗣,故而将亲子卖到军队里换些铜子口粮活命度日也是常有的事。
女人艰难起身,并未回话。只是象征性的抹了抹干红的眼角,竟连回头再多望一眼的勇气也没有。只因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在数目庞大的晋系军中,自己的地位怕是仅与那些新入伙的小兵平齐,再多的,竟也只是些好听的虚名罢了。
女人姓阮,名木香,嫁入曹府前是位乡间医药铺子里施针抓药的医女。只因随父亲出诊时被大太太瞧中,没过几日家中便来了伙贼人,强行将其绑上了花轿送入曹家。阮老爷不过乡野里一介未见过什么世面的平头百姓,无背景无权势,见来人气势汹汹便就只晓涨红了脸,吞吐间连半字也未见道出;后又听说曹家主人在西北一带颇有威名,自立山头于乱世里称了一方霸王。故而阮家二老不过象征性的闭门恸哭了几日,也就草草认了命;甚至还仗着女儿嫁入了所谓的名门大户,四处借贷招摇,打肿脸充起了富贵人家。
外人不识,皆以为深宅大户人家的儿媳妇,定是参汤燕窝漱口,金器华服傍身。殊不知如人饮水,其中苦楚唯有当局之人方可感同身受。
曹家长子曹霂卿,自幼身虚体弱,一年间也难得出几回房门;整个人好似尊灰白色的洋泥像,仰卧于床榻,终日死气沉沉的,颇具行将就木之态。有人说他生来便如此,只因曹夫人诸事奔波动了胎气;亦有人传其乃遭了报应,全因曹大帅杀人无忌。总之曹家大少爷是个半截埋在土里的病君子,这确是乡里众人皆知的。
曹家看似家大业大,实则却是除了个每半年跑腿收田租的老婶子外,再也寻不出第二个下人的落魄户。故而自打新媳妇过门后,曹家主母曹氏这才讨了个安闲,过起了难得的自在日子。便也因此,平日里劈柴打水的粗活皆落到了阮木香一人身上,末了,还要替卧床久病的丈夫换洗擦身,日日忍受股儿温吞吞的屎尿气味儿。若仅是如此,日子倒也不算难熬。毕竟本就是穷苦出身,做惯了服侍人的活计;再者话,曹霂卿虽是身患顽疾,周不时有些咳血气眩的小毛病,但性子确是极难得的温和体贴,嘴上疼起人来也好似抹满了蜜糖。只可惜主母曹氏是个喜怒无常、阴沉古怪的婆娘————满手冻疮老茧,却缠着比富家闺秀更为精致的小脚;脸上的面皮就快耷拉到了肩头,却还是一日数次不厌其烦的对着铜镜勾唇描眉。大太太性子好时,板着张老脸,说话没有声调好似有气无力的,只知道抱着本经书四处阿弥陀佛;气性上来时,益发阴沉不愿出声,见着不如意的便只知抽下脑袋上的银簪子死命往儿媳妇那不见天日的皮肉上戳。伤口虽不见血,却是扎心透骨的痛楚,每每挨上半遭,便已好似丢了条命!回忆至此,阮木香仔细挽起发灰的窄袖,密密麻麻的黑血孔子有新有旧,戳眼瞧去,直令人犯恶心。
“对了,少帅可曾歇息了?”阮木香口中的“少帅”是老爷的四子,名少卿,与曹霂卿并非一母所出的兄弟。虽是头些年才寻回来的,却因相士说其不知是七杀星落入了哪一宫,正与督军匹合;故而终日出入其身侧,享尽了疼爱。
“没呢,说是二爷才来,正在里头与少帅说着话呢!”少年下意识瞥向不远处戒备森严的营帐,不自觉的吞了口唾沫。细细算来自己投军已有小半年光景,平日里只知督军的几个孩子里唯有少帅骁勇能战,是枚上得了台面的猛将。虽是年纪不大,不善为人处世,但因其很是有胆识气魄,众人也只是怨他性子过于磊落率直,依旧敬他从他,再无多余闲话。确是今日不知怎的,偶然听见同营的老人提起二爷的名号,语气间又是钦佩又是敬畏,竟更甚于督军与少帅。故而出于好奇,又多嘴再打听了些,却见众人讳莫如深,便愈发摸不着了头脑。
“缘是二弟来了!”阮木香闻言,面上又忧又喜,说不上的情绪。只因大房诸人与其余各房、乃至于老爷,素日里都无过多往来。便是年关时入城相聚,也是受尽了洋屋里下人们的白眼。在省城偌大的洋房里唯独这位二少爷和气亲厚,待人总是笑眯眯的。故而阮木香一早便已打心眼里认定自己的这位二弟是除却少卿外曹府里唯一难寻的好人!“既是这样,可否麻烦小哥替我去伙头儿那里讨些下酒送茶的点心来!”说罢,依依不舍的从腕间挪下只粗糙的老银镯子递了过去。不过这样一件寻常人家的普通首饰,竟还是她全身上下难得值钱的东西。
那小兵得了镯子原不想办事,只因想着能借故瞧上二爷一眼,确也脚步轻快了起来。
阮木香见那小兵疾步走远了,又确定四下再无旁人。这才摸了摸已有七、八月大的肚子自顾自的嘟囔道,“一会儿便可见着你爹爹与你二伯父。你需记得,你二伯父是这天底下难寻的善心人。便是娘亲没有能力替你在家中挣个像样的名分,你二伯父也定会有法子!”说着又呼了口气,好似心中的郁结烦闷皆书写在了脸上,“只是不知你二伯父这位留洋回来的新人,可愿接纳我们这对无主无名、有违伦常的落难母子!”说着,又落了三四滴泪,一股脑的皆落在又尖又鼓的肚子上。
言多,出口必有失。人多,墙后必匿有耳目。
不远处的树梢上,黑蒙蒙间似有一影子一跃而下,非雀非兽,却是身手矫捷步伐轻盈。只见那人将字句皆收于耳后,疾步走向营帐,混入守夜的士兵中,悄然不见了踪迹。
阮木香心中惦记着事儿,自是未瞧见异动;心中还思忖着一会儿见着二弟该如何开口,哪里会知晓自己大限将至?因而枯瘦的面颊上不觉泛出一朵粉扑扑的桃花来,竟是平生从未如此的娇俏可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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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满寒气的营账内。
年纪稍长的男子跪坐浅笑,细品着盏中浑浊辛辣的苦艾酒;一身说不清面料材质的玄色大衣,毫不爱惜的垂落于蒲团之上,沾了层细灰;轻薄的小羊皮手套便是在室内也不曾取下,扎在别有鎏金袖扣的西式短衣里,颇有一番味道。烛台一侧,一字排开的皆是些占卜算卦的骗人玩意儿。男人见桌上的怀表正好走了半刻,便从容弃下手中杯器,单手把玩起了一套上了年岁的龟甲铜币来。
年纪稍幼的少年立于一角,新换上的军服整洁笔挺,只是甲缝里残存着的火药灰还没擦拭干净,怕已是嵌进了血肉里。少年揉了揉渐渐冒出头来的胡茬,满面的愁云惨淡,眼珠子红的像头好几夜都未曾合过眼的饿狼。兵书上有云,善用兵者须是未虑胜先虑败。故而望着堆砌了一地的沙盘布防图,便是夺了旌州,却也始终不能安下心来。
“少卿,你这脾气,究竟是随了谁?”男人欲起卦,又嫌沾了酒气恐有不敬。于是忖度了片刻,索性将桌上的玩意一股脑推至地上,再度小口细品起杯中的浊酒来,“我自天生逍遥洒脱,不是你这般操心的性子,父亲就更不必说了,母亲嘛。。。。。。“男人顿了一顿,似晃了神,”算了,不提了。”
曹少卿闻声,愈发站的笔直,只是下巴微微朝里勾,仿似个遭人打趣后没了主意却又不敢还嘴的呆子,失尽了平日里杀伐决断的气势;只见他用力扯了扯衣角,瘪嘴委屈道,“哥哥,你是不知,这安自县不比旌州!”话一脱口,自觉有失,头埋的愈发低了,“这世间又怎会有哥哥不通晓的事情?是少卿失言了。”曹少卿反复揉撵着衣角,脸已涨得通红。便是未开羽的雏儿面对苍鹰,也未见得似这般小心怯懦。
旌州一仗虽是借着天时人和胜的干净利落,但连通浔城与旌州的安自县却并不好打发!那日吴老九兵败岐山,一路向北逃窜,偏也是追到了安自县不见了踪迹。要知督军之前于西北那头吃了亏,被迫一路向东南逃窜受了好一股子窝囊劲儿。故而如今,一日见不到吴老九的脑袋他便一日不敢安心入驻浔城;哪怕遭人嗤笑,竟也只愿先躲在京城大总统府的大舅子那儿与新纳的两位姨太太偷欢快活儿。
“便是平日里教你读的那些东西,也不知读到哪去了!”曹彦卿掸了掸衣摆,慢悠悠站起身,面上似笑非笑,不过借着根烧了一半的枯柴火棍随意在沙盘上胡乱摆弄了几笔,局势竟豁然开朗了,“喏,可还有想不通的?”
曹少卿呆呆看着地上兄长的排兵布阵,原本一盘无处落子的僵局瞬间扭转乾坤,即刻又是叹服又是惭愧,豁然开朗后又痴痴笑了几声方才自言自语道,“是了,就是这样!”说罢,好似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四顾见盏中还剩半口苦酒,想也未想便仰起脖子来一饮而尽。
外人皆说,曹老四是个没有心肠好歹的狠毒坯子,早年流落在外时吃了不少苦头;又因幼年时伤了脑袋,故而变得愈发没有了善恶慈悲,活像只未开化的野兽。横刀立马时,他只觉杀人痛快;红着眼手起刀落,癫狂之状全然似个失了智的孩童。平日里仗着军功不可一世,眼里只看得见比自己更为狠心利落的角色。就连年前随督军入京时见了大总统也是一副不识好歹的张狂模样,让人恨得直牙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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