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身负爵位不必下跪,拱手一礼立于堂下。
验明正身之后,钱彬开始问案:“昨夜亥时,衣侯爷可在东城周记客栈?”
“在。”
“衣侯爷在京中自有住处,何故去客栈盘桓?”
“昨日世交家人来报,家父帐下已故袍泽原公独女被人推落旱桥身故,我查出此事颇有蹊跷,便将杀人官妓押在客栈,引蛇出洞。死者便是前来杀害官妓灭口的刺客。”
“其中既然早有命案牵扯,侯爷既非堂官,又非苦主,为何不找衙署报案,反而私设公堂?此事不合常理!”钱彬蛮横地说。
钱彬这是故意找茬啊?听审的林闻雅都禁不住皱眉。
这年月高门大户谁家没点龌龊事?哪家会死了闺女就先报官的?当然是自己偷偷地查了,好听不好听的事先抹干净了,再视情况往衙署送帖子。何况,衣飞石撞见的这事儿明显就牵扯到了陈朝的奸细,他不自己弄明白了,反去先报官?到底谁不合常理?
衣飞石也不辩驳,承认道:“是我唐突了。”
钱彬又问:“还请侯爷老实交代,为何私设刑堂,杀害死者。”
“她不是我杀的。”
“那请侯爷老实交代,为何私设刑堂,令部属杀害死者。”
“她也不是我的部属所杀。”
“敢问侯爷,死者既不是侯爷所杀,也非侯爷指使所杀,那她是怎么死的?难不成她是自己杀了自己?”
“指挥使说对了。”
看着衣飞石老老实实认真回答的模样,林闻雅一个憋不住,噗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钱彬气得猛地一击惊堂木:“荒唐!她为何要自杀?”
衣飞石也没有撒谎,就把当时的情况简单说明了一番,结论道:“她布置霹雳火要杀我,最终杀害自身,这是她咎由自取,与我、与我之部属,有何相干?”
“衣侯爷,本官劝你坦白交代,不要心存侥幸!死者老父已在堂下等候,据他所供,死者乃是奉命去周记客栈与你交换情报。那周记客栈名义上是你大嫂周氏的铺子,实则遍布兵卒,防守森严。此番杀戮,确是杀人灭口,却不是死者杀官妓灭口,而是你杀死者灭口!”
钱彬呼喝这一番都是今日最主流的谣言之一,肃静堂上,他的声音传出老远,被外边竖起耳朵凑热闹的百姓听了个七七八八,立时引起一片轰然。
维持秩序的卫戍军不得不把好门口,衙役提起水火棍又是一阵猛抽,方才渐渐安静。
衣飞石瞥了钱彬一眼,这位刚才还不是这幅嘴脸,这是听了谁的命令?
承恩侯?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钱彬还跟承恩侯混。承恩侯是钱彬堂姐夫,又不是钱彬他爹。现在不说杨皇后死了,连杨皇后的丈夫儿子都死了,钱彬是疯了才继续给承恩侯卖命。
“你说我家与陈朝勾结,你可有证据?”衣飞石反问道。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传苦主梁青霜!”
衙役从堂下带来一个隐隐绰绰让衣飞石觉得很熟悉的身影,他本能地察觉到一丝违和。等那位梁青霜走上堂作揖下跪时,衣飞石看着他完全陌生的面孔,心中巨石倏地放下。
这人根本就不是梁青霜。
信王没有背叛他!
从这个假梁青霜出现的瞬间,衣飞石就明白了皇帝的打算。
和他刚才在牢狱中一闪而过的想法,不谋而合!
谣言是防不住的,与其扑灭,不如先闹上一场。若现在皇帝对谣言置之不理,百姓只会悄悄议论,哎呀,衣大将军说不定真和陈朝勾结了,他势力那么大,皇帝都敢怒不敢言。若朝廷派人辟谣,百姓更来劲了,哎哟,被我们说中了吧?朝廷要封口了,不许我们讨论真相了!
现在谣言酝酿第一天,就有“奸臣”提衣飞石过堂,不分青红皂白给衣家扣个通敌卖国的帽子,先把喜欢传谣的百姓镇住!说不得还要多审上衣飞石几日,最好闹得举世皆知,闹得陈朝心生欢喜,以为谢朝刚登基的新君确确实实猜疑了衣大将军。
西北马上就有纷争,若衣尚予“背后不稳”,战场上“发挥失常”,那岂不是太正常的事了?
京中后院起火,反而给了衣尚予在西北对陈朝虚虚实实施展手段的机会。
如今不过是衣飞石在谣言中受些污名委屈,等到西北战事结束,承恩侯府提来的这个有着明显破绽的“假梁青霜”,就是给他、给衣家翻案的命门。到时候,因容庆杨靖一事,不敢记恨新君却记恨上衣尚予的承恩侯府,就是现成的替罪羊。
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说服了承恩侯府,愿意来揽这一摊子破事。
这种忠臣爱子含冤受屈,忠君爱国的老将军却含泪打完仗凯旋归来,最终感动了皇帝,冤情昭雪的狗血大戏,远比朝廷在谣言初期急吼吼剖白辟谣,更招百姓喜欢信服。
陛下真聪明。衣飞石低头微微勾起嘴角,不想被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笑意。
钱彬拍惊堂木:“衣侯爷,你可认识他是何人?”
“我不认识他。”衣飞石没撒谎,真不认识。
钱彬又提了一堆证人上堂,分别是米记货栈的看守、账房、小杂工,纷纷指认假梁青霜就是衣家寄居在米记货栈的东篱先生,一个胖乎乎的看守自称吴大力,说:“东篱先生是咱们大公子的启蒙老师,一向被敬重,货栈里上上下下都认识他咱们大夫人交代了,谁敢对东篱先生不敬,就革了钱米扔出去,永不许回来。所以,大家都认识他。”
吴大力是个瘦汉。衣飞石否认道:“我也不认识他们。”
“人证俱在!侯爷还敢嘴犟,莫不是以为本官不敢大刑伺候?”
“侯爷虽是贵人,不过,高宗文皇帝在朝时,曾颁城防大令,凡涉敌国奸细罪案者,无论王公贵族、上下百官,皆不以功名、爵位自敬。”
钱彬脸色铁青,嘴角一点点不自觉地抽搐着,看着有几丝阴森怕人:“好叫侯爷得知,您进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大牢,不得上谕,他们都不敢动您一根毫毛,偏偏就是我这个小小的兵马司衙门,因高宗文皇帝在朝时颁下的城防大令,是可以对您用刑的!”
守在旁边的承恩侯杨上清目无表情,武襄侯林闻雅则轻嘶一声坐正了身体:“钱指挥使,有话好好说……”你脑子瓦特了吧?敢对衣尚予的儿子动刑?尼玛,这一个闹不好,劳资治下的四万中军要哗变啊!
“这林相到底和承恩侯商量了什么呀!”黎顺暴躁地跺脚。
他和张姿都在不远处的二堂听审。这样的公审,就算林相确保承恩侯不反水发疯,皇帝也不会完全放心交给大臣来办。张姿有职有兵,黎顺则是谢茂的双眼,代替他紧紧盯着衣飞石的安危。
张姿叉腿坐在桌前玩杯子,低声道:“你小声点!稍安勿躁。”
衣飞石也有些意外。他以为只是多审几日,闹出些波澜,原来还要他真吃点苦头?
不过,公堂上闹得再凶也不可能真的废了他,否则,这就不是用计,而是结仇了。衣飞石对此没什么异议,冷冷瞥了钱彬一眼,道:“你试试。”
卧槽不要这么挑衅啊!林闻雅急了,随手指着衣飞石身旁的卫烈,说:“拷问他!”
这好像是衣大将军的帐下亲兵?打他不跟打衣飞石一样下面子吗?林闻雅指尖一晃,看到老兵何有为,这个……他自己就带兵,当然知道伤残老兵在军中代表的意义。也不好惹,算了。他最终指向了周记客栈的掌柜何芳:“就他!”
这还真是把所有柿子都捏了一圈,终于捏到个软的。众人都无语了。
陆芳今年已近五十,年轻时考了个秀才,一辈子都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弱鸡,替周氏管账很多年了。林闻雅若真点了卫烈熬刑,卫烈年轻体壮,衣飞石未必会吭声。现在抓了陆芳来欺负,那不止是他大嫂的人,还是个上了年纪的体弱掌柜,衣飞石哪里肯?
他也懒得废话,上前一脚就把钱彬的堂案踹翻了,吓得钱彬以为要挨打,猛地退了一步。
衣飞石方才一字一字说道:“你要用刑,冲着我来。敢动老人家一下,必杀汝!”
钱彬心肝儿差点从嘴里跳出来,看着衣飞石冷冰冰的眼神,心说不过是和儿子元宝差不多大的少年,怎么恁大一股杀气!他才不想得罪衣飞石,可是,承恩侯带来了林相的亲笔手书,点名要在堂上对衣飞石施刑,闹出衣家虎子惨遭凌虐加害的风闻。他敢不听吗?
林相手书中暗示了,这可是天子的主意!……是天子的主意吧?二堂那两位也没吭声啊?
“来人!重打……”八、五、三、二,几个数字在钱彬嘴里晃了一圈,“三十大板!”
他倒是很想说,意思意思打五个板子算了。可是,外边那么多百姓听着,林相交代了要弄出奸臣谋害良将爱子的局面,他这要是太“温柔”了,不显得“奸臣”不给力,“良将”反而权势滔天吗?到底谁是忠谁是奸呢?
黎顺再也坐不住了,弹起来就要往外冲,被张姿一把抱住:“弟啊,教你个乖。”
“乖什么乖你快放开我!圣人命我守着侯爷,他要是掉一根毫毛,我得赔他一条腿!他挨三十大板,我不得被打死?不行我得……”黎顺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张姿塞了个茶杯在嘴里。
“你这会儿出去坏了陛下和林相的安排,算谁的?”张姿押着黎顺坐下,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陛下为何要差林相去给承恩侯传话?你不能去还是我不能去?至不济,宫里连个传旨的都没了?”
黎顺好不容易才把茶杯从嘴里掏出来,嘴角都有些裂了,没好气地说:“你不要妄揣圣意!圣人若是故意让林相刑讯侯爷,为什么还要我们来盯着?”
张姿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等清溪侯跟陛下闹别扭的时候,刚好把你丢出来出气呀。不是陛下放任林相欺负清溪侯,而是你失职没看住。”
黎顺整个人都不好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张姿:“你骗我!”怎么会有这种操作?
张姿又叉着腿坐回桌边继续玩茶杯,凉飕飕地说:“那你出去呀!”
黎顺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坐了回去。半天才问:“那我不会被……”他做了个砍头的姿势。他太知道皇帝对清溪侯的宠爱了,若是清溪侯吃了苦真要和皇帝不高兴,皇帝大概不会舍不得杀他给清溪侯出气。
张姿指点道:“你待会儿带着伤药去照顾清溪侯,跪地磕头赔罪,就说是我把你押住了,你出不去,阻止不了,求他千万原谅你,替你在陛下跟前求求情,否则皇帝震怒,你小命不保。”
黎顺想想清溪侯这人还是挺耿直的,不爱捉弄人,方松了一口气。感叹道:“难怪哥你都混到羽林卫将军了,我还是个御前侍卫。”真是会当人奴才呀!
气得张姿一脚把他屁股底下的板凳踢开!妈的,当我不知道你想啥!
大堂上。
见钱彬真下了令要打衣飞石,林闻雅就知道他背后必然还有倚仗,绝不是区区一个承恩侯。
可是,眼见两个执杖衙役犹犹豫豫地走出来,衣飞石还真的顺从地趴在了地上,林闻雅还是有一种目眩的感觉,再次阻止道:“钱指挥使三思!衣侯爷乃是中军指挥副使,又有先帝御赐的爵位,你单凭几个庶民、奸细指认,就对他施以刑罚拷问,恐怕不妥!”
“武襄侯此言差矣!堂下梁幼娘之尸身不是证据?周记客栈炸开的火药不是证据?凡此种种,疑点重重,清溪侯非但不能自辩,反而藐视公堂、威胁本官!可见其心虚!”钱彬坚持,瞪着两个抖抖索索地衙役,“打!”
“慢着。”衣飞石微一抬手,走近他的两个衙役瞬间就停止了动作,乖得不行。
众人皆不知衣飞石有何要说,却见他对卫烈点点头,“你来。”
卫烈绷着脸起身行至他身边,复又屈膝跪下,动作熟练地掀起衣飞石的衣衫下摆,将之交叠在腰上。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就这么把衣飞石的下衣翻了下来,露出光洁坦诚的臀腿。
褫衣受杖是惯例,无论男女人犯,只要是在公堂上挨板子,都会被衙役扯下遮羞赤身受刑。所以民间妇人最怕上堂,实在是一旦到了公堂之上,被如此剥衣杖打,哪怕熬过了刑罚,回家也没脸再面对邻里乡亲,多半都要寻短。
这规矩倒也不是专为了羞辱妇人,而是板子打下来击破衣料,若是污秽不洁的织物混杂在破烂的血肉里,刑后相当难以清理,更容易造成感染等遗症,导致高热死亡。
规矩倒是规矩,可是,现在谁敢去扯衣飞石的裤子?衣飞石只能让卫烈来动手。
要说丢脸吧……十五岁心高气傲的少年,怎会不觉得丢脸?他在军中也挨过军棍,看着他亲爹亲哥哥的面子,挨军棍也是独处一室,两个执罚役兵打完就算数。从来没有被这样示众围观。
如今在西城兵马司的公堂之上,不止有衙役、证人,还有承恩侯、武襄侯,连带着自己这边的卫烈、何有为、陆芳……偌大一个公堂,居然被挤得满满当当。全都看着他挨打!
可人这一辈子,总是要受些委屈的。衣飞石双肘夹紧两肋,尽量不去想此时的难堪。
卫烈气得脸都白了,咬牙退后一步,瞪向两个衙役:“要打快打,磨叽什么!”
两个衙役也知道此时晾着衣飞石结仇更深,忙用发麻的双手握紧熟悉的水火棍,啪地打了下去。分明是打惯了的功夫,居然没找着深浅,包铜的棍头狠狠敲在了衣飞石龙骨之上,就是一声钝响!
龙骨!这是能随便碰的地方吗?衣飞石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脊背上肌肉蹭的鼓起!
在座的所有人都震了起来,包括一直目无表情站在一边的承恩侯杨上清!
武襄侯林闻雅更是暴跳如雷,怒吼道:“你这混账怎么回事!会不会打板子!来人,快请大夫!”
钱彬也紧张地盯着衣飞石的表情,这才第一下就打出了毛病,是就此收手还是……继续?收手,他怕误了林相托付的事,不收手,他是真的害怕把衣飞石打出了毛病来!
就在钱彬紧张地试图从衣飞石的表情中看出他的真实情况时,他发现衣飞石满脸苍白冷汗顺着下巴淌了下来,低垂的眼睑却微不可闻地眨了眨。这是、这是让我不必担心的意思?钱彬一颗心猛地放下。好悬没出事!
“来人,换杖!”钱彬冷着脸将惹祸的衙役换了下去,“继续打!”
二堂内。
“哥。”
“我觉得,我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黎顺面如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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