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茂从长信宫出来天都大亮了他才匆匆忙忙赶回太极殿更换龙袍。
大朝会议事颇多各部各衙门主官都要汇要事上奏,提请内阁决议。谢茂和往常一样坐在九龙御座上一言不发,群臣也不敢抬头仰视天颜。唯有站在殿内又靠们比较近的官员,悄悄抬头瞥一眼才能发现皇帝冕旒之下无比阴沉的脸。
轮到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钱彬上奏时,已经快到午时。宫人已轮番来送过热汤点心中场休息过两次,多数半夜就爬起来排队进宫的官员都已熬得气息奄奄。
然而钱彬才刚刚出班所有人就都抖擞起精神竖起耳朵。
大案呐!
衣大将军次子涉间!承恩侯府居中裹乱!这其中肯定有猫腻。
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态度?内阁是什么风向?这是朝中哪位大佬出手要搞谁了?承恩侯杨上清乃是先帝朝的后党如今朝中一手遮天的可是太后一家。啧啧啧,这是要掐呀?
满朝文武都竖起耳朵要听风向哪晓得钱彬奏事完毕皇帝居然没吭声。
带着梁青霜去西城兵马司衙门状告衣飞石的承恩侯,这会儿也跟哑巴似的站在班里眼观鼻鼻观心。还是内阁大臣纪默声站了出来说:“此案重大应交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法司共审。”
坐了一上午都没吭声的皇帝才阴着脸下旨:“大理寺主理都察院、刑部协理。羽林卫执宪观风。各衙署审慎视事不得屈冤偏私枉法。”
闹得京中沸沸扬扬的大案居然在朝会上没翻起一丝浪花。
皇帝、内阁、承恩侯府,三方都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
百官就更迷惑了,哎,现如今这朝堂上,到底是怎么个风向啊?
朝会结束,衣飞石就被从西城兵马司大牢提到了大理寺狱。
大理寺经常审理要案,关押重犯的黑牢比刑部大牢都可怕,专给贵人设置的单间,那也打理得足够整洁雅致,还有专门的仆妇在里边照顾洒扫。这回没了钱彬行方便,衣飞石的亲兵们都进不去了,跟前只有同时涉案的卫烈护卫。
大理寺卿文康此前才因先帝五子谢琰触柱身亡一事,被雷霆震怒的先帝夺职待罪。不过,他和钱彬一样,国丧刚刚结束,就被刚登基的谢茂拎出来官复原职了。
谢茂在朝中并没有任何可提拔的心腹文臣。文康下去了,留下大理寺卿的位置,与其让内阁几位老狐狸拿着市恩门生,不如由他这个新君来体赦罪臣、笼络施恩。收服一个是一个呗。
这回皇帝没有悄悄派人来盯着,他直接把御前侍卫首领余贤从派来了。
衣飞石涉间案都上达天听发落到大理寺了,皇帝派个心腹来盯着不是很正常?
有余贤从坐镇,大理寺卿文康又被皇帝在朝会之后留下刻意叮嘱了一番,接下来的提审就变得非常“细致”。大理寺要负责整理案卷、调查现场、审问证人,还要跟协理旁听的都察院、刑部交流意见,轮到衣飞石这里,基本上就是隔天才能过堂问一次话。
和临街开大门的西城兵马司衙门不同,大理寺问案没有百姓能在堂外旁听。
衣飞石一进了大理寺,外边就失去了他的消息。只有各种传言在外界疯传。
有说他被屈打成招的,有说他是冤枉的,骨头又硬,熬刑快被打死了,也有说他已经承认和陈朝奸细勾结……
“这么审下去不行啊,陛下!”林附殷脸色沉重地说。
谢茂如今看见林附殷就气不顺,内阁首辅前来回事,他居然背身翘脚歪在坐榻上,懒洋洋地吃宫人剥好的龙眼,目光落在窗棂下明媚的阳光上:“怎么不行了?”
“陛下!如今京城的兵力,仅有不足十万。”
“这其中,有足足四万人马,都是衣大将军亲训的中军。训练有素,军威赫赫!”
“剩下五万余兵马中,羽林卫占其一,卫戍军占其半数,余下锦衣卫等兵衙皆无战力。恕老臣直言,卫戍军荒疏多年战力已废,羽林卫虽战备精良却仅有一万余人,此时若是中军不稳,则京师危矣!”
林附殷分析了一下京城的驻军成分,直言如今皇室的窘境。
这也能说明先帝在世时,为何对衣家那么忌惮。
京中是真的没兵了。
谢朝两线作战数年,西北襄州、南边浮托都脱不得身,打到最惨烈时,连拱卫京师的中军都抽调上了前线。现在驻在北城的中军兵丁皆是七年前新募,文帝信重衣尚予,练兵这事也一并托付给了他。
若文帝再活上二十年,谢朝缓过这口气了,那也不算什么。可文帝崩了!
文帝能安安稳稳地住在由衣尚予部属包围的京城,先帝却稳不住。他怕呀!从他坐上皇位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战战兢兢地提防着青梅山的中军大营,惟恐哪一天那原本职责是拱卫京师的四万大军,就奉了衣尚予之命杀进皇城,改天换地。
先帝登基就想扩编羽林卫,又怕扩编反而稀释了原羽林卫的战力。正在筹划在北城另外组建一支新军。不过,这件事他没做完就见文帝去了。北城刚修好的营盘兵衙,也被谢茂登基之后留给中军用了。
“哦。”谢茂懒洋洋地啃龙眼,“林相说的朕都知道,不如说点朕不知道的?”
林附殷似乎丝毫没注意到皇帝对自己的轻怠,依然认真地谏言:“如今清溪侯在大理寺审着,外界流言不断。据中军将军林闻雅奏报,北城营中暗流汹涌,若非清溪侯身前亲兵弹压,哗变就在眼前。”
衣尚予不在京中,衣飞石就是中军的主心骨。他被莫名其妙下狱审问,还到处流传他被屈打成招的消息,中军在北城营地已经小规模炸了好几次了。林附殷绝非危言耸听。
谢茂对此早有安排。他想知道的是,林附殷想借此做什么呢?
“依林相看,此事该如何是好?”
“前朝皆行换将之策。老臣以为,可将羽林卫、卫戍军、中军,校尉以上军官,于三兵衙中轮流换置,如此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可保京师安稳。”林附殷道。
谢茂心中冷笑,老匹夫狐狸尾巴露得也太快了吧?真以为朕十六岁小屁孩呢?面上恍然大悟,拍腿惊奇:“哎呀,还有这种调法?林相所说真是极有道理。不过,此策既然绝妙,为何皇父、皇兄在位时,皆不施行呢?莫非还有什么弊端?”
林附殷老老实实地承认道:“将兵不相知,削减战力,两位先帝朝时皆在战时……”
谢茂挥挥手,道:“这会儿也不太平!行了,这事儿朕与太后商量商量,没准儿太后有办法。”一脸我不行我还有亲妈顶着的二世祖嘴脸,待林附殷无奈要告退时,他霍地从榻上爬起来,“舅舅,前两日就让你家质慧进宫伴驾,怎么,病还没好呢?朕给你家拨个太医瞧瞧?”
林质慧就是林附殷的最最疼爱的小儿子,宠妾韩氏所生,今年十五岁,生得粉雕玉琢风姿俨然,全家上下都当宝贝宠着。连林附殷的嫡妻李夫人都对这个庶子爱得不行,走哪儿带哪儿,没口子地夸赞。
谢茂曾对衣飞石说,他要把林附殷的小儿子宣进宫一日照三顿打板子,他真做了。
不过,计划还没能完全实行。林附殷也察觉到皇帝的不怀好意,嘴里答应送儿子进宫伴驾,回家就让儿子装病。装了好几天,皇帝天天都问。这回好像是拖不住了?
从太极殿离开之后,林附殷到底还是心疼小儿子,掉头去了长信宫求情。
哪晓得太后笑眯眯地说:“哎呀,质慧病了么?可怜见的。本宫这就宣太医去林府。也是好久没见慧郎了,快快将病养好了,进宫来叫姑妈看看。”废话少说,你惹了我儿子,现在他憋着气不抽你就不错了,还不把你那儿子送进宫来给我儿子出气!
林附殷在书房一夜未眠,第二天就把林质慧送进了长信宫。
不直接打发到太极殿,非要去长信宫转一圈,到底还是想求太后看在兄妹情分上,对自家这个漂亮可爱的侄儿庇护一二。
所幸太后好像还真给了面子,专门把皇帝召到长信宫,亲自领着林质慧伺候皇帝吃了一顿饭,林质慧跟着皇帝回太极殿时,太后还打发太监到内阁值房远远地打了个招呼,报信说:“娘娘说,到底是亲表弟,看上去挺好的。”
林附殷反而更担心了。
小儿子长得不比衣飞石难看呀!万一皇帝看上了……嗐!
一颗心正七上八下,等听外边消息说,国子监学生御门投书,要求朝廷公审衣飞石,不得对忠良之后施以刑罚拷打时,林附殷才意识到小皇帝的厉害。
或者说,自家妹子的厉害!
审衣飞石以冤狱是做戏,难处不在于如何掩人耳目,而在于如何安抚中军。
上边都知道衣飞石是冤枉的,也知道迟早会给衣飞石洗雪冤情,可这风声总不能放给中军四万兵卒都知道吧?一旦透露了风声,这戏就算是白做了。退一万步说,就算告诉那群士兵这是做戏,人家就一定会相信吗?
若衣飞石受审时,朝中无一人发声奔走,哪怕再有曲昭等人说服弹压,中军也迟早要炸。
走走走,救二公子去!
大将军带着兄弟们在前线厮杀,朝中奸臣要冤杀二公子栽赃大将军!
是可忍,孰不可忍?杀进大理寺,救了二公子,投奔西北!
……
这是最容易出现的一种恶果。
现在,中军情绪已起,还未彻底点燃时,太后谢茂先安排了国子监学生御门投书。
这手笔不可谓不大。无论哪朝哪代弄到学子联名抗议了,皇帝都难免要被史笔记上个小段子。皇帝居然连夜安排了学生御门投书!
这一出能很大程度地缓解中军的悲愤与狂躁。只要朝廷善待学生,接纳学生的投书,对衣飞石的案子上做出一点让步,中军看到了营救衣飞石的希望,就会选择继续观望。
不到万不得已,愿意造反的士兵永远都是少数。
厉害啊!
林附殷一边感慨,一边急切吩咐:“请国子监祭酒王老大人!吩咐门前宫卫千万注意不要伤了学生,我这就去太极殿请旨!”
这时候要是把学生弄伤弄死一个,北城的中军只怕立马就要炸!
等忧心忡忡自认为坐上了马蜂窝的林附殷赶到太极殿时,恰好看见两个羽林卫拉着一个身穿藏蓝色圆领纱袍的少年郎出来。不正是他的小儿子林质慧?
“慧儿。”林附殷心中涌起极度不妙的念头,问身边眼熟的侍卫,“常侍卫,这是怎么了?”
不等常清平说话,林质慧分明吓得脸色都垮了,却勉强做出轻松的模样,说道:“阿爹别担心,孩儿御前失仪,陛下请几位侍卫大哥教孩儿规矩。求阿爹息怒,孩儿知错了,以后绝不敢再犯。”
这么懂事的好孩子啊!林附殷看着儿子面无人色又强作镇定的脸,心疼得差点呕血。
他打别人的儿子半点不心疼,轮到自己的乖儿受苦了,顿时就难过得不行。
我儿多懂事,我儿多会心疼父亲。他这是害怕我与皇帝起了冲突,他这是求我让他挨着一顿打给皇帝消气……我儿这是替我受的苦啊!
见林附殷嘴唇苍白微微蠕动,半晌都没说话,两个侍卫才对他微微躬身,将林质慧押走。
林附殷心痛地看着儿子的背影,本以为儿子会被带到肃靖门前施以廷杖,哪晓得那两个侍卫押着身段犹少的儿子走下丹墀,就在太极殿前的白玉陛台下找了个角落,命儿子跪下,随后一个侍卫用云纹御棍戳了儿子衣衫下摆一下,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扒了下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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