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走,缉事所的人就到了。”谢茂笑道。
“他们是奸细。”衣飞石看着跳脚的小舅舅,拿不准皇帝的想法,“我舅舅不是。”
谢茂依然笑声轻轻地,仿佛和人开了个玩笑:“他可以是。”
“你阿爹已经快二十天没有战报回来了。锦衣卫也已经审出了梁幼娘同伙的供词。替你翻案也就是这三五天的事了。眼前这三个……”谢茂示意被马万明缠住的一老二少,“有条大鱼。如今十户联保,他们出不去,待不住,一直在联络的属下也进了羽林卫大牢,把他们卖了出来。”
“早就能收网了。特意等到今日,教你亲眼看着,高不高兴?”
马万明身边的帮闲里就有常清平联络过的人,今日见常清平来了,酒桌上撩拨两句,一直跟着那三个奸细跑得马万明果然按捺不住,立马选择了出言调戏。这不就打起来了?
衣飞石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日他就害怕自己被长公主虐待的事会惹得信王雷霆大怒,长公主再有一万个不好,她是衣尚予的妻子,与衣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关系是割舍不了的。若信王报复长公主,衣家很难不受牵连。他作为衣家次子,一样是被“报复”的对象。尽管信王的初衷是替他出气。
现在谢茂千挑万选,挑中了长公主的软肋马万明来下手。这难道就和衣家没关系了吗?
不,关系大了去了!
谢茂若是把勾结奸细的罪名栽到马万明头上,就算洗清了衣飞石,长公主也完了。
弟弟通敌卖国,姐姐还想安安稳稳地做长公主?皇太后一道懿旨,曾经风光无限的长公主就得变成“马氏”。
这就是谢茂顺手为之的报复。
他曾向太后求助,要求太后惩戒长公主,然而,太后只让他等,他等得不耐烦了。
手握皇权天宪,他不会用什么阴谋阳谋,一力降十会而已。他要栽赃马万明勾结奸细,就有一万种方法证明马万明不干净。原本他应该忌惮衣尚予的反应,若衣尚予公然为马万明张目,朝廷势弱的情况下,这个栽赃只能不了了之。
可是,目前的情况,他是可以进行栽赃的。衣家绝不会向朝廷抗争这个扣马家头上的罪名。
为什么?
因为,功高盖主,亟需自污。
陈京,大光明宫。
看着半个宫室里塞满的皇妃皇子公主,衣尚予衣飞金父子都有点不敢置信。
这就打进陈朝京城了?这就打进大光明宫了?嘶,这有点让人……那什么,对吧?
这短短二十天发生的事情,让衣家父子回不过神,让十万戍边军回不过神,估计陈朝那位丢下老婆孩子逃亡西京的天昌帝也没回过神。
那日衣尚予受到衣飞石的“血泪哭诉”家书之后,就一直“浑浑噩噩”“心不在焉”。本应该在望虎坡扎营,半夜却一反常态地选择向襄州进军,似乎要和长子衣飞金会师。
他这动静把陈朝几个驻守边城的大将都吓懵了,干嘛呀?衣老狗这是不想守秦州了,要跟衣小狗合围襄州把我们都吃啦?这时候诸色府传来本国奸细陷害衣尚予次子,导致衣尚予最疼爱的二儿子被谢朝刚登基的傻皇帝下狱拷打的消息。
陈朝除了襄州的何耿龙,原驻潭郡的陈旭,其余戍边将领都被衣尚予打哭过,称得上是未战先怯。得了诸色府消息之后,个个欢欣鼓舞,前仆后继地派人偷偷去和衣尚予接触,大哥,神仙,反正谢朝不好混了,不如来我们这边,我们一起打谢朝的傻皇帝啊。
这年月,家主与嫡长子都在外边,剩下次子老婆在京为质,其实是没什么分量的。
衣家之所以信任谢茂,就是因为谢茂放了衣尚予出京,且没有要求衣飞金回京。谢茂留的是衣飞石。
文帝对衣尚予有知遇之恩,文帝本身在朝野军中声望也足够,所以他敢放权任凭衣尚予施用。
刚登基的谢茂凭什么敢呢?他什么倚仗都没有,就这么光棍地把衣尚予与其嫡长子衣飞金一齐放出去领兵,满朝文武都以为谢茂疯了。连林相都几次暗示,把衣飞金召回来。
嫡长子的分量和嫡次子的分量,那是绝对不一样的!
甚至在陈朝众人的眼里,衣飞石被下狱拷问也是个政治事件,代表着谢朝新皇对衣家的态度,重点并不是衣飞石本人是否受苦了,是否被弄死了。一旦衣尚予叛国,在京中的长公主、衣飞石、衣琉璃与两个双胞胎,都必死无疑。衣飞石被拷问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被下狱拷问代表着什么。
所以,陈朝上上下下都在向衣尚予疯狂示好,特别是陈朝最能打仗的武安王死了,陈朝亟需一个能够填补绝世帅才位置的名将。本来是为了对付衣尚予,好嘛,现在谢朝自毁长城,咱们把衣尚予哄到手打谢朝去,那得爽哭。
衣尚予假装考虑了几天,给陈朝回了信,表示要跟大儿子商量一番。
父子两个也没私下沟通,衣尚予就大喇喇地写信给衣飞金,说要投奔陈朝,人家给封王。
衣飞金立马回信:可以。但是我也要封王。
陈朝大喜过望,开始跟衣尚予谈条件。
衣尚予说,三个王爵,我一个,我大儿一个,二儿肯定要被搞死了,追封一个。我在谢朝娶了个长公主,你陈朝也给我一个公主,不然我觉得不保险,万一你们鸟尽弓藏呢?我现在带得兵马都是我的嫡系,我肯定不得拆散,不然我不安心。你们要给我多少装备,多少粮草,给我指挥权,我还要召集你们的将领谈话,谁不服我,就给我把他调走,不然我要砍人的……
衣尚予想着反正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也不指望陈朝答应多少。
结果,陈朝居然答应了!
答应了!
全部答应了!
据说,陈朝那位垂垂老矣的天昌帝说:“衣卿真国士也。朕以国士待之,用之不疑。”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陈朝大部分戍边将领被一锅端,只有何耿龙与殷辰借口不听宣,自请回防逃过一劫。
没有了领兵的大将,衣家父子带着十万精兵在陈朝疆土中纵横驰骋,一路杀进了陈京。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也太荒谬了,在京中的陈旭护送天昌帝逃到了西京,却因兵力不足,无法携带更多家眷,一批后妃、皇子、公主都被抛弃在了京城。被衣尚予堵了个正着。
“小金子……”
衣尚予有点不切实际地捏着长子肩膀,“为父觉得陈朝那个……是不是有点傻?”
衣飞金带兵一连跑了七天,终于追着亲爹进了城,一路上没怎么遇到抵抗,也没怎么交手,就是风驰电掣地追着亲爹屁股后边追。这时候也已经累得快不行了,坐在地上摇头:“若非二弟与陛下行苦肉计,朝里真欺辱家中,陈朝皇帝待我家一片赤诚,阿爹难道就不会动摇吗?”
这一番设想,让衣尚予也陷入了沉思。
如果谢茂真的对衣飞石下手,如果衣家真的走投无路,那么,天昌帝的信重,是否就能换得他的忠诚呢?这个设想竟然让衣尚予脊背微微地发寒。
他的目标不过是天下归一结束战乱罢了。
替谢朝打陈朝是为了这个目的,替陈朝打谢朝,难道不也是一样吗?
谢陈二朝皆出于前朝,同根同种,本是兄弟之邦。两朝之间的感情,也与面对周边的蛮夷戎狄都不相同。谢朝与衣家不谐,陈朝就敢来勾搭衣尚予,换了南边的浮托国,想都不敢想。哪怕谢朝灭了衣家十族,衣尚予也不可能为南蛮效力攻伐中原。
“阿爹,当务之急,想想怎么收场。”衣飞金苦笑。
他一路飞奔着想把亲爹撵回来,可惜陈朝无将溃兵,又有衣尚予杀神之名在前,居然被衣尚予莫名其妙就打进了陈京。哪怕就在京城外边晃一圈也好啊!打进城了!这下怎么办?真的造反吗?
衣尚予心里有数,说:“天昌帝还在西京。何耿龙、陈旭也还活着。陈朝国祚还有几年。”
衣飞金就不吭声了。
要不是他故意放了何耿龙一条生路,这个陈朝已经完了十之八九了。
如今朝廷势弱,西北戍边军势强,衣尚予又杀进了陈京,底下将领都有点想给衣尚予弄个黄袍加身的戏码玩玩。衣尚予不自立,他们这群老将撑死了就是个将军,衣尚予自立为帝呢?怎么也能混个世袭罔替的国公当当吧?说不准还能混个异姓王。
不管衣尚予想不想自立,这时候都该有个态度了。
与西北捷报一并传来的,是一个让天下哗然的噩耗。
大将军衣尚予在战阵中不慎落马,被踏碎了胫骨,已经再也站不起来了。
皇帝准衣尚予所求,接他回京养伤,另赐一等镇国公爵位,十世不降。
长公主府。
马氏听了消息,又悲又喜。悲的是丈夫腿断了,再也无法给她带来更多的荣耀了,喜的是丈夫得了个十世不降的国公爵位,虽不及世袭罔替那么好听,可一个王朝也未必能传十世呢!
高兴完了,想起被关进大理寺狱的弟弟,她又忍不住流泪:“快,打发人去把衣飞石那个孽障找回来!他倒是没事人了,把他舅舅诬了进去!真是个畜生!快去找来!叫他把他舅舅换出来!”
“梨馥殿下。声低则贵,容静则雅,您是金尊玉贵的的公主殿下,凡事安闲淡定才是。”
立在马氏身边的是一个打扮得清净素雅的中年女子,三十岁许,不曾梳起头,这是当年太后与衣家议婚时,从长信宫里派出的几个大宫女之一。
马氏一心想把衣琉璃嫁入宫中,长信宫派来的教养嬷嬷就被拨到衣琉璃身边去了。她自己则觉得用长信宫的大宫女十分体面,常常把这个大宫女带在身边,又因大宫女说话做事带了几分太后的风度,马氏对她还真有几分信服,常以半师之礼对待。
被大宫女提醒一句,马氏立刻变脸收起自己的泪水,露出她习惯性地矜持的微笑。
“正是如此。”大宫女诚恳地施礼称赞,“殿下仪态万方,很有几分太后的风采呢。”
太后还是淑妃时,马氏就对她十分钦羡。总觉得林家的这位淑女,才是京中最尊贵、最有风度的女子,连真正的皇家公主都是林淑妃教导出来的呢!她以几十岁的年龄差,稳稳地坐在了统摄六宫的尊位上,得到皇父文帝绝对的爱重,若不是年龄小了些,肯定会被立为皇后!
如今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夸她有太后的风采,她就特别得意,只是面上不显,学着太后淡淡说话的模样,吩咐下人:“去吧,把衣飞石找回来。就说为娘的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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