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朝现在处于一个很尴尬难受的状态。
天昌帝逃亡后困居西京陈朝治下统共只剩下十一个郡。衣飞石坑死陈旭之后衣飞金又趁火打劫将溶郡、文郡、永郡收归囊中,若不是衣飞金想着自家没找好退路,陈朝国祚大抵撑不过那个秋天。短短三两年间,曾与谢朝分庭抗礼的陈朝就只剩下孤零零的八个郡。
这八个郡里与谢朝接壤的伊郡、伏郡、毕罗郡,实际上也丢了小半个。
陈朝驻军都在关城之内全仗着城池与关隘续命,轻易不敢与谢军交战。关城东南方向的小城乡镇与大片田地都已经在谢朝西北军的实际掌控下。
何耿龙帐下共有七位将军其中殷辰、龚海成、蔺季茹是西迁之前就负有盛名的老将。
然而将虽有兵力已经不足了。
天昌帝西逃时只带了两万兵马,逃到西京时勉强聚集了三万人如今号称二十万人其实只有不足十二万,这其中还有八万余都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何耿龙日夜操练也就比农夫好上一点和谢朝骁勇善战的西北军完全没有可比性。
龚海成率领两万人东进直扑飞羊塞自以为是一场偷袭被衣飞石设伏全歼后殷辰率部出击塔林也被驻防文山西线的展怒飞打退,蔺季茹、战鹰凭着故陈人里应外合偷了简城,殷克家三百里回防,两天就把简城重新打了下来……
何耿龙指挥帐下七将军分散兵力打了个全面开花,是想趁着衣飞石根基不稳,从双方漫长的防线里偷出一道口子来,哪晓得衣飞石各处阵脚扎得滴水不漏,甫一交战,陈朝就丢了七万人。
“何耿龙亲自率部攻下了三江城。”曲昭率兵与衣飞石汇合之后,带来最新的消息。
三江城是溶郡首府,也是永、溶二郡要冲,尤其是不久前傅淳才因缺粮屠了三江城,这座城池已经成为陈人心目中最碰触不得的一道伤疤,拥有着不同一般的意义。
衣飞石坐在小马扎上,啃着干饼,两个亲兵扯开行军地图,他也没有怎么认真的看。
“是个妄人。”衣飞石说。
何耿龙亲率的两万骑兵是陈朝西迁之前就有的精锐部队,七万新兵充作牺牲,拖住谢朝西北各路防线兵力,为的就是何耿龙下三江城的这一条通路。
可是,这路线让西北军所有将领都看不懂了。
何耿龙独自领兵把三江城打了下来,问题是,打城没用啊。西北军十万兵马丝毫无损,打下三江城难道是想把西北军气死?诚然三江城是陈人心中的痛处,打下三江城能很好的鼓舞陈朝百姓与军人的士气……现在何耿龙就剩下两万精锐,一万余溃兵,拿什么打仗?
曲昭眼睛一亮:“他莫不是要反?”
就给天昌帝留了一万精骑戍卫西京,自己带兵跑那么远,动作很可疑。
“那你去给何耿龙投书,问问他来投降不?”衣飞石继续啃饼。
孙崇在一旁抹嘴笑。
曲昭如今已经不在衣飞石的亲卫营任职,自领一千甲士做阵前先锋,若论官职,与从前相差无几,不过,领兵打仗就有功可叙,升职肯定比在衣飞石身边当亲卫快。
如今曲昭有资格跟衣飞石商议军务,身为亲卫营首领的孙崇则没有。
然而,看着坐在衣飞石身边,守卫着衣飞石寸步不离的孙崇,曲昭还是有些嫉妒,瞪眼道:“你笑什么?”
军务孙崇不能说,笑话还是能说的:“说不准何老帅也想骗咱们半个襄州呢。”
这说的是当年衣尚予假意被天昌帝施恩归顺,一口气骗掉陈朝半壁江山的故事。
曲昭顿时更讨厌他了。
“梁玄将军伤得如何?”衣飞石突然问。
曲昭忙答道:“伤得不重。已经能骑马了。”
衣飞石吃完了饼,反手将地上的小石子一个个码在亲兵扯开的行军地图上,他动作很快,显然在吃东西的时候已经思考完毕了,此时只是动手执行。
等他把石子摆完,曲昭弯腰一看,发现是目前西北军各部驻防的情况。
“他用七万新兵开路,为的不仅仅是打通前往三江城的道路,”衣飞石在简城、塔林、方西塔银河畔的几个石子上点了点,“他为的是目前的局面。”
目前在简城的殷克家原本驻守在渭城,在塔林的展怒飞驻守在文山西线,在方西塔银河畔的杜鹰飞驻守在尾龙,现在全都被何耿龙派出的几路兵马引得腾挪了位置。
简城、塔林、方西塔银河庙上,这三个地方,以前都是襄州行辕直接控制。
战时因兵力不足,这三处要害被何耿龙打了个无力防守,在附近的殷、展、杜三部协防,本也是常理。然而,现在就成了殷克家部、展怒飞部、杜鹰飞部与襄州行辕割据一方的格局。
何耿龙显然非常了解西北军内部的暧昧分裂,他知道仅凭几万新兵无力与西北军抗衡,他要做的就是分裂西北军内部有些时候,分裂不需要诱之以利、胁之以威,不需要谗言陷害,只要把合适的人推到合适的位置上,野心就会完成一切。
看上去何耿龙孤军深入,西京无力自守,可是,西北军目前这个格局,衣飞石就很难受了。
曲昭与孙崇都不笑了。
衣飞石考虑了一整个晚上,次日清晨,发出军令。
命展怒飞部、殷克家部,率兵合围三江城。
命杜鹰飞部,直捣西京。
守城?守屁城。打光了陈朝的兵,所有的城都是我们的!
“捷报!”
“敌武卫将军殷辰率部一万二千人犯塔林,我左将军展怒飞率部迎击,斩首八千四百余级,俘虏二千余。”
“捷报!”
“敌武林将军蔺季茹率部九千人、武英将军战鹰率部七千人犯简城,我镇军大将军殷克家率部回防,一夕克敌,斩首一万五千级,俘虏七百人。”
“捷报!”
……
枢机处,几位枢臣又被皇帝召来开会。
文书一边念捷报,孔杏春就循着位置拿旗子在沙盘上插。
西北到京城的战报是有时间差的,衣飞石命令分兵攻打三江城与西京之时,前几日的捷报才飞马传回了未央宫。捷报念完了,孔杏春把小旗子也密密麻麻插了一遍。
“诸位大人怎么看?”
谢茂对打仗这事表现得很谦逊,他自认为不是专业人士,几辈子都很尊重专业人士的意见。
当然,前辈子的专业标准是衣飞石,这辈子的专业标准就是衣尚予。
不是他不信任孔杏春、谢范、张姿,战绩教做人嘛,孔杏春是位战绩卓着的老将,然而,他当年要不是被衣尚予压着打了两年,丈雪城也不会落到李仰璀的手里。
比较喜欢在新君面前发表专业意见的孔杏春摸了摸胡子,看了衣尚予一眼,第一次没抢着吭声。
西北军内部不平静,朝里知兵懂兵的将领都心里门儿清。这沙盘撒兵旗子一插,孔杏春心里就只有一个感觉,我要是衣飞石,我得难受死。
若是不考虑西北军的内部问题,这仗完全没得说了,朝廷准备官员去接收城池就行了。
可是,现在的情况是,衣飞石闹不好就是个腹背受敌的困境。
这话怎么说?当着衣尚予的面,说了不是打衣尚予的脸吗?孔杏春看着衣尚予明明完好无损天天装残废的双腿,心中也是叹息。若衣尚予在西北,哪有这么多破事?
衣尚予盯着代表着展怒飞部的旗子,说:“襄州至京城战报延迟五日,若再往西,再添一两日。”
“朕自然知道这个道理。”谢茂也是看了捷报之后,觉得衣飞石处境不妙,忍不住就找衣尚予来分析分析,“还请镇国公教朕。”
“臣预测不了。”衣尚予干脆地摇头。
如何耿龙这样有明确战略意图的行军布局,他可以推测预料,战场上一念佛魔的老将野望,要他如何预料?他能推测出儿子的用兵线路,他能肯定殷克家不会出问题,然而,展怒飞……只怕不到最后一刻,连展怒飞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否会伺机自立。
一旦展怒飞展露反心,杜鹰飞必反无疑。
这种情况下,殷克家必然明哲保身保存实力,不会认真帮助衣飞石平叛。
所以说,衣飞石的处境并不能算轻松。
“襄州行辕有轻骑两万,重骑五千,步卒一万八千人。”衣尚予预测不了任何事,但是他看过衣飞石领兵以来所有签发的命令,看过衣飞石指挥的每一场战术布置,“臣在西北初战时,只有两百个残兵,十二匹老马。”
我带着两百个残兵,十二匹老马,就打下了大半个太平天下。西北十万兵马,我儿子就占了十之四、五,这一仗他要是还能打输了,他也配姓衣?
孔杏春翻了个白眼,你儿子才几岁?毛都没长齐的小鬼头,他能和你比?
谢范与张姿也都觉得衣尚予太乐观了。
哪晓得皇帝居然点点头,觉得衣尚予说得甚有道理。
这话还没说完,皇帝就吩咐宫人送来膳食,招待几位加班的枢机大臣好吃好喝庆祝了一下“大捷”,高高兴兴地宣布散场回家了。听说皇帝从枢机处出来,直奔对角文华殿,去找内阁值班的黎阁老,商量往西北建府派遣官员的事去了……
这还不知道西北打成什么样儿了呢,您就急着研究派官接收疆域百姓的事儿了?
谢范抽抽嘴角,跟张姿嘀咕:“你说咱陛下是不是有点太迷信镇国公了?”
张姿觉得吧,可能陛下迷信的不是镇国公,而是定襄侯。
自从皇帝重建枢机处之后,总理天下诸事的内阁就被削了武事权柄,西北来的战报也是新送枢机处,再视情况抄送内阁。所以,内阁目前还不知道西北的战况。
皇帝吃得红光满面地闯进内阁,把正在泡茶准备休息的黎洵吓了一跳,鉴于皇帝总喜欢跑内阁来送吃的玩的,黎洵还以为皇帝吃饱撑的又来关爱大臣了。
果然谢茂进门先检查了一遍,见值房素净值房当然得素净,这地方太重要了,伺候的下人都被严格控制着,最重要的几个桌面就只有阁臣才能动,旁人随便进门动手抓住了就是个死字顿时觉得委屈了自家的阁老,照例先赐了饮食衣裳香料,这才坐下来说话。
“要准备好派遣西北的官吏,故陈东八郡的乱相不能重演。”谢茂先简单说了一下西北的情况,觉得陈朝已经差不多了,“此事朕半年前就和陈老商议过,丁酉科的进士历练有些年了吧?叫吏部考功清吏司抄个档来,挑一挑。朕看就可以派去西北。”
丁酉科进士,就是皇帝登基之初加开恩科录取的第一批天子门生,至今已有三年。
谢朝官员考核本就是三年为期,恰好这一批太平元年入仕的官员们的考功本子也该到吏部了。皇帝这么专门问一句,还要专门抄档到内阁翻阅,说不得皇帝就要亲自过目,只要不是在任上干得实在不像话的,吏部哪里还敢捣鬼坏人前程?
黎洵唯唯应诺。
他是仕途不顺熬了多年才混进了内阁,早年的暴脾气就算在也不会跟皇帝使。
再者说了,就目前看来,西北那边打下来以后出的缺,在朝廷内部也不是很吃香。
原因只有一个,西北他乱啊。
前不久就有芈州葛县县令被陈人暗杀在后衙的惨案发生,这芈州还离着襄州挺近,算是比较安稳的地方。除了陈人之外,西北还有衣家的兵灾正经就是“灾”。
西北军在谢朝境内都很老实,对老百姓温和有礼,到了新州就全不是那么回事。
县里好不容易安抚住百姓,发放种子耕牛,预备春耕,驻兵路过也不抢东西,抽刀就把好好儿的青壮砍了,理由是:瞅来瞅去,怕不是奸细。
衣飞金故意在新州八郡消灭陈朝青壮,朝廷官员哪里知道他削弱陈朝的打算?只知道衣家跋扈凶残,这官儿真是没法当了!
衣飞金在西北当督帅的两年,弹劾他的奏折雪花一般地往京城飞。
皇帝能怎么办?皇帝假装没看见。内阁大臣则充当和事老,没事儿就写信跟西北的官员谈心安抚,光是这都加大了阁老们好大的工作量。
现在皇帝要派新提拔的底层官员去西北,黎洵觉得朝廷不会有太大的非议。
这一拨人是天子门生,皇帝眼看就要重用提拔的,考功之后必然右迁,现在一股脑儿打发去了西北,预定给他们的位置就缺了出来,恰好补给自家门生……谁会吭声?巴不得呢。
然而黎洵算了算,发现还是不怎么够数。
谢朝总共不到六百个县,加上中央官员,整个官僚体系中能够实际任事的官吏是有数的。
衣尚予哄掉了陈朝半壁江山之后,新州乱了快两年,现在才勉强走上正轨。往新州建府时就从朝廷挖了不少干练的青壮中坚,皇帝开恩科取出来的二百多个进士勉强拉出来应了急,现在陈朝又出了一堆猛缺,朝廷也缺人啊!
谢茂干脆利索地决定了:“今年秋闱再开一科!”
皇帝登基之初,丁酉年加开恩科之后,太平三年的乙亥科是常科。正常而言,要到太平六年才会再次开科取士。现在皇帝一拍脑袋又要加科,黎洵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
现在都三月末了,秋天要加科?
他当了这么多年臣子,第一次碰到经常这么乱搞的皇帝!
衣飞石率部抵达三江城时,殷克家到了,展怒飞没有到。
约定会师合围的时间过去了足足两日,展怒飞部也始终没有出现。
衣飞石没事儿就去殷克家的中军帐里的喝茶聊天,他带了一万轻骑,根本就没带步卒,连攻城的器械都没带,显然根本就没打算攻打三江城。殷克家倒是把攻城的家当都带来了,不过,衣飞石是主帅,他不发令,殷克家就跟着驻兵不动。
殷克家是个贪财好色的暴脾气,带兵出来还在军帐里搁了四五个假扮成亲兵的美貌妇人,衣飞石头一回去他大帐就发现了,似笑非笑:“老叔又带婶子们亲临战地,给我阿爹知道了,哈哈。”
殷克家本可以让妇人们藏起来,他不叫藏,故意让衣飞石看见,也是试探衣飞石的态度。
衣飞石若翻脸呼喝军法云云,如此刻板寡恩呼喝老将,殷克家必然不会跟他混。
衣飞石若假装没看见,根本不敢问,殷克家也看不起这样的督帅,仍旧不跟他混。
现在衣飞石开玩笑似的提醒一句,名义上提的是衣尚予,实际上提的是军法。敬你老叔,这一回我饶了你,假装没看见。再被我撞见第二次,咱们走着瞧!
殷克家要的就是他这个态度。你起码得给我这个老叔最基本的尊重,讲讲咱们的老交情,事情才好接下来办吧?不管衣飞石是太刚硬还是太软弱,殷克家都不愿意服侍他。
现在看来,衣飞石至少是个明白人,不是个软包愣头青,殷克家才好继续跟他下一步的合作。
“咱继续等?”殷克家脾气暴,脾气暴的人,多半都不耐烦等待。
两人带着小马扎坐在三江城外的绿水之畔,遥遥望着那座不久前才被战火焚烧过的古城,衣飞石还拿了个鱼竿在钓鱼:“何耿龙孤军深入,西京根本无力给他支援。三江城固然城池坚深,可是,自从傅淳屠了三江城之后,那就是一座死城。”
“他没有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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