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遇刺,内侍受伤。出了这样的事故今日随扈皇帝出宫的羽林卫自莫沙云以下全都记过留勘带队出门的莫沙云独被处以杖刑最倒霉的是今日留守宫禁的卢成,人在宫中坐锅从天上来,和莫沙云一起被连坐降职,暂待罪留用。
莫沙云挨了杖也不敢回家休养,这会儿正强撑着坐在值房里重新调整羽林卫班次。
这是衣飞石定下的规矩。遭遇冲撞圣驾等重大事故之后,所有现行上下岗位、巡逻班次必须全部重排定下的口令也会紧急更换全新的排字谱。
“煮碗浓茶来!”
莫沙云抄了几个名字,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一边揉眼睛一边吩咐役兵。
今日随扈皇帝出宫,差使是临时安排下来的,早上衣飞石还来值房安排了这一日的防务,哪晓得衣飞石出宫没多久,皇帝传旨要微服出宫往陈阁老府上致祭,莫沙云只得仓促安排随扈卫队从出宫开始就神经紧绷半点不敢放松。
他紧急安排的是皇城到阁老街这一条线路哪晓得皇帝从陈阁老府上出来之后又临时改道去听事司衙门。果不其然这途中就出了事。
刺客出现之后,莫沙云就更紧张了。一整个白天都绷着心上那根弦,丝毫不敢放松。
所幸顶头上司是皇帝极其爱重的襄国公。
若不是看着襄国公的情分,狠狠发落羽林卫会下了襄国公的面子,今日跟着他出门保护皇帝的几百个羽林卫全都要死。
皇帝就好像忘了对此事问责,一直到衣飞石回宫之后,才宣布如何处置。
都是衣飞石的命令,皇帝对此事至今没有任何旨意颁下。
被处罚的所有人都不敢不服气,挨了刑杖的莫沙云也没有半点怨言。若不是衣飞石在上边顶着,今日之事岂能善了?让刺客携弩杀到了皇帝跟前,连服侍皇帝的内侍都挡箭受了伤,如此失职失察,头一个被杖毙的就是莫沙云。
挨了刑杖的莫沙云窝在值房重新编巡逻值班的花名册,卢成也不敢休息,这会儿正提灯夜巡。
一个在值房当差的役兵往铜壶里又塞了一把茶叶,请示地看向莫沙云。
莫沙云困得眼泪直流,问道:“浓茶,浓茶懂吗?”
役兵左手一把茶叶,右手一把茶叶,全塞进了铜壶里,不大的铜茶壶几乎被茶叶塞满了,因保暖捂着厚棉门帘的值房内瞬间溢出香浓苦酽的茶香。
莫沙云才满意地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茶杯子:“再熬小半刻钟就添上。”
“您才挨了棍子,喝这么浓酽的茶汤,对身体只怕不大好。”役兵看着火规劝。
“再两个时辰就点卯了,弄不好这册子,”莫沙云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
正说着话,窗外似有灯火进来,听脚步声也不像是卢成夜巡回来夜巡是个苦差事,沿着皇城走上一圈,就得花上差不多两个时辰。卢成才出去不到半个时辰,不可能这么早就回来。
役兵连忙放下火钳子,挑起一点门帘往外看,只见外边十多个长随在衣飞石身边的羽林卫皆提着灯,当中仅着单薄锦衣的衣飞石亲自在值房各屋开门检查,被惊动的值班侍卫全都不敢吭声,老实待在屋子里,衣飞石又转头出来,身边的侍卫替他打开旁边另一扇门。
役兵连忙将门帘子挂了起来,转身窜回莫沙云身边,拼命打手势做口型。
将军来啦
衣飞石已经将值房各屋都看了一遍,确认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懈怠差事打瞌睡,这才往莫沙云所在的签押房走来。
“公爷,卑职……”莫沙云早就穿戴整齐蹬上了靴子,这会儿瘸着腿上前施礼。
话没说完,一个清脆的耳光就落在了他的脸上。
衣飞石揍他显然留了手,这一巴掌下去,莫沙云既没有翻身倒地,也没有落下几颗牙齿。他顿时腿也不瘸了,干脆利索地跪了下去,认罪道:“卑职知罪。”
“奉圣驾出宫是什么规矩?方圆三里之内,三百内卫,五百外卫。卫戍军清道封禁十里,六尺之上不许任何人登高窥视。带着五百个羽林卫你就敢侍奉皇帝往外巡幸,谁给你的胆子?”衣飞石喝问道。
莫沙云哑口无言。
衣飞石说的是他写给羽林卫的规矩,按道理说,确实是应该这么办。
然而,大凡皇帝出行,都有衣飞石亲自跟着。他身手奇高,根本用不了那么多侍卫重重叠叠地清场守护,跟皇帝出行的人手就一层又一层地精简下来。
今日衣飞石不在宫中,莫沙云已经增添了两倍的人手随行护卫皇帝,哪晓得还是出了岔子。
“卑职死罪。”莫沙云磕头认罪。
他不敢指责衣飞石自己坏了规矩在先,衣飞石有随时调整防务的权力,也有孤身一人保护好皇帝的能力,错只错在莫沙云错估了局势,在差事上太过想当然了。
“今日饶你一命,是蒙天之幸,陛下不曾有损伤。”
衣飞石说到这里,声音略略发硬,“也是因为率先破了规矩的人是我,上行下效。”
莫沙云连忙道:“不,将军,公爷,是卑职狂妄。卑职行事不谨,公爷有铁则下发,卑职竟不曾遵行,这才放了刺客进入射程,卑职万死……”
衣飞石抬手示意他噤声,吩咐道:“进来吧。”
两个穿着羽林卫棉甲的侍卫进来,抬着一张沉重的刑凳,各自手持一根刑杖。
莫沙云才挨了三十杖,看见这玩意儿就觉得腰背疼,心说难不成公爷还要亲自盯着打死我?心中顿时忐忑不已。
意外的是,衣飞石没有再训斥他,回头问道:“卢成、林锋,到了吗?”
卢成、林锋与莫沙云是羽林卫三大校尉,莫沙云与卢成都是外卫出身,林锋则是内卫出身。
林锋很快就进来施礼待命,正在夜巡的卢成则等了近半个时辰,才匆匆忙忙披着一身风雪赶到。在屋内的役兵早就知机地退了出去,两个拿着刑杖的羽林卫也是面面相觑:这是要把几个校尉全打一遍,以儆效尤?
卢成扫了头上的雪,目光在莫沙云身上流连:狗日的你挨了揍就进馋,又想害我跟着挨捶?
“一旁站着吧。”衣飞石吩咐道。
莫沙云、卢成、林锋都站在签押房一侧,衣飞石略站了片刻,伸手解了外袍。
眼见衣飞石脱了袍子精赤上身,莫沙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这差事没办好,若连累衣飞石也挨了棍子,以后还有前程可言吗?慌忙上前跪求:“公爷,此卑职……”
“架起来。”衣飞石皱眉道。
两个手持刑杖的羽林卫在棉甲左袖上绣着两道黑色的纹记,代表着他们是羽林卫的纪率。二人熟练地将刑杖举起,往莫沙云肋下一叉,即刻就把莫沙云架住,堵回了他原来站立的位置。
衣飞石已俯身趴在了刑凳上,浑身肌肉松弛下来,吩咐道:“施杖。”
两个纪率拿着刑杖犹豫了片刻,不等衣飞石催促,拿捏着力度,不轻不重地抡起刑杖击在衣飞石脊背上。衣飞石知道他们不敢下狠手,没有厉声训斥,只平静地吩咐道:“用力。”
第二棍子落在他彻底撤下了戒备的光洁脊背上,闷闷一声响,果然加了三分力。
“用力。”衣飞石再次提醒。
他始终不紧不慢不发脾气,两个纪率突然醒悟过来。
将军从一开始就没宣布要打多少杖,很显然,若是不能叫他满意,他就能一直挨到满意为止。
能被衣飞石挑中前来行刑的侍卫,自然是纪率中的佼佼者。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屏息敛气,就照着从前对卫内犯禁兄弟执罚一般,啪地一杖落在衣飞石脊背上。
衣飞石觉得这杖子仍旧不够重,不过,他也能判断出,这是身边执刑的侍卫最能控制的力道了。
若逼迫这侍卫再用力些行罚,力气必然还有,可这侍卫控制不住刑杖,必然四处乱敲。衣飞石并不想让他碰到自己腰背之外的地方来受杖是他私底下的安排,皇帝并不知情。若是伤了腰下的地方,只怕皇帝越发不高兴。
衣飞石闭着眼睛伏在刑凳上,脊背上的疼痛一次次击穿他的平静,让他想起今日见到的一切。
那是七个身手极好的刺客。
倘若没有德政遍行天下,倘若那七个刺客都是丧心病狂的疯子,今日会是什么局面?
莫沙云带着的羽林卫会被冲击得七零八落,一个个侍卫前仆后继地死在长街之上,他的陛下被人护着东躲西藏,他的陛下被人撵得四处逃窜
陛下会受惊,陛下会害怕。
只要稍微想起那个画面,衣飞石就恨不能杀掉所有刺客。
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坏了自己定下的规矩,让属下有样学样,上行下效,敷衍塞责。
皇帝又和往常一样,对他的失职之处避而不谈。遇刺这么大的事,皇帝从头到尾都只说翻不起浪,没什么大碍,不必担心。不管是对着莫沙云还是衣飞石,皇帝都从没有问过:“刺客怎么近来了?”
羽林卫的职责,就是不许刺客靠近皇帝。
太平日子过得太久了,所有人都松懈了。包括衣飞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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