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飞石卸了浑身戒备力气,着着实实地挨了近五十下刑杖,感觉到执刑的两个侍卫有些气力不继了,他才吩咐停手。原本光洁健康的脊背肿起两寸高,有两处破了皮,鲜血顺着脊背蜿蜒而下。
衣飞石带着干净的手帕子,将背上血水抹了抹,稍微舒展肩背,重新穿戴好衣物。
除了额上多了一点儿虚汗,他神色如常,看不出半点曾经受过杖刑的模样。
“素日里是我坏了规矩,酿成今日之祸。区区杖刑不过小惩大诫,叫你们来亲自盯着,是要告诫你们”衣飞石目光从莫沙云、卢成、林锋脸上扫过,“我能对自己下手,就能对你们下手。我舍不得杀了自己,可不会舍不得杀你们。”
“你今日如何逃过一死,你心中明白。”衣飞石问莫沙云。
不止莫沙云明白,羽林卫上下都很明白。皇帝不想怪罪襄国公,所以才让莫沙云逃过一劫。
白天见了刺客的谢茂半点儿不受惊害怕,夜里睡得很香。
从长信宫回来之后,衣飞石服侍他洗漱更衣,二人在内寝亲热了好一阵子,正要搂着衣飞石睡了,衣飞石才说要去羽林卫值房看一看。谢茂要他明日再看,衣飞石坚持要去,才松快过的男人多半都没什么心思抬杠,谢茂叮嘱一句早去早回,就洗洗睡了他次日还有早朝。
毕竟在一起二十年了,很多时候都不再像少年时那么黏糊牵扯,衣飞石有差事要办,谢茂若真的在太极殿挑灯等候,反而让衣飞石心里不踏实,谢茂干脆就蒙头睡了。
冬日上朝那叫一个艰难,精准的生物钟叫醒了谢茂,他看着还没亮的天,再问问时辰,只得叫宫人拿热帕子来敷脸。正闭目养神,谢茂突然想起不对:“公爷呢?这是走了,还是昨儿就没回来?”
睡在外间小榻上的楚弦早就听见声儿进来了,率先答应道:“公爷没回来。”
这也不奇怪。谢茂上朝时间早,衣飞石夜里走得又挺晚,算一算这中间也没几个时辰。昨儿衣飞石回了太极殿就先发了命令训责羽林卫下属,谢茂认为衣飞石这一晚上肯定是去羽林卫发脾气了。
让刺客进了射程之内却一无所觉,这就是羽林卫失职。
小衣那么心疼朕,肯定气坏了。叫他去羽林卫发发脾气也好。底下人也确实不大行。比小衣差远了。若是小衣跟着朕,哪里会出这样的纰漏?唔,刚好借机劝说小衣,以后都要常常跟在朕的身边……
他怕不是吓得想把朕随时随地揣在口袋里吧?谢茂想着就禁不住嘴角上翘。
尤其是想起昨夜衣飞石紧紧搂着自己不放的后怕与热情,谢茂既心疼衣飞石受了惊,又特别享受爱人久违的依恋不舍。
小衣小时候还喜欢拉着朕撒娇,年纪大了就闷着,只会“成何体统”……嗯,也很可爱。
谢茂独自用了早膳,眼看着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起驾前往玉门殿听政。
今日小朝会。
玉门殿内沉静枯燥地站班递折,流程一项一项地往下走。
谢茂近年多数是听,不是“交内阁票拟”,就是“交有司再斟酌”,临朝决断的事非常少。
他已经不再是初登基时,事事都要抢着作主的小皇帝了。只有内阁出了差错或明显与他圣意不符时,他才会出声提醒一句朕不喜欢这样,你快改了。朝臣与他的配合度也相当高,总体而言,有了完全听话又非常有本事的大臣们围绕在身边,谢茂的办公难度日益降低。
京城各部各衙门与奉召进京述职的衙门都递了折子,陈数详情之后,内阁也交了两个折子。
一个是黎洵所奏,在都乐山开凿通川渠的折子。
另一个则是李玑所奏,弹劾前钦天监五官司历吴仲雄逼杀幼妹、长嫂。
所有朝臣都用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李玑。
你李玑堂堂一个内阁大臣,居然搀和到这种事情里边去?
果然是携功幸进的阁臣,和从翰林院熬起的正经阁臣半点不一样,瞧瞧,这拍起马屁来,真是半点不害臊!区区一个九品芝麻官的家务事,说穿了也就是个两个妇道人家的人命官司,居然闹到朝堂上来,还是由一个内阁大臣亲自出面弹劾!
这种事情,你就算想干,也该找个御史出头,你再从关键时候插嘴发话啊!
居然自己撸起袖子就上了?脸呢?还要不要脸了?
这背后若不是太后指使,鬼都不信!
李玑递了折子就回了班次,旁若无人地恭敬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何不妥。
站在李玑前边的黎洵与沛宣文,同样垂手站着,缄默不语。
谢茂也很无奈,太后这是扯着吴家没完没了了。他其实不觉得区区一个吴氏的判决能影响什么,今日太后能判吴氏休夫,明日全天下的官衙都朝着妇人说话了吗?不可能。甚至上了堂的妇人可能在今后遭到报复性地审判。
“当日吴氏和离的状子,京兆府没有接,这案子该接了吧?交京兆府审决。”谢茂吩咐道。
逼杀幼妹不算什么了不起的罪名,一般长杀幼的案子,只要“情有可原”,多半都会轻判,准许收赎。然而,李玑弹劾吴仲雄的案子里,除了逼杀幼妹,还有一个逼杀长嫂的罪名。谢朝最重嫡长,长嫂作为家族冢妇,地位十分重要,当小叔子的欺负到长嫂头上,这就犯了人伦纲常。
通常家族里为了保全子孙,都会选择牺牲嫁入的媳妇,捂着罪名不使告发。民不举,官不究。
然而,只要这事儿被掀了出来,捂不住了,杀嫂多半就是斩刑。
散朝之后,谢茂去内阁和黎洵等人商量了通川渠之事,下午去长信宫混了顿饭,眼看着铅云密布又要下雪,他忍不住问道:“襄国公这会儿在什么地方?”
衣飞石出门都要留信,立刻就有宫人来禀报:“公爷上午去了听事司。”
“叫人给他送衣裳雪氅去,”谢茂又问立在一边的大宫女,“朕吃着酸汤锅子还好,膳房还有么?给公爷装一盒子去。”
大宫女连忙屈膝,道:“必有的。奴婢这就去吩咐。”
太后在一边绣答应给衣飞石的桌屏,边绣边笑:“想他了就叫回来。巴巴地送衣裳吃食去。”
“昨日在宫外出了岔子,他心里过不去,憋着一股劲儿。要不把幕后之人揪出来,他觉都睡不安稳,昨儿半夜三更爬起来,跟朕说,他要去羽林卫值房看一看,”谢茂一副很生气不解的样子,搁谁都能读出他言辞间的宠溺与甜蜜,“有这么折腾的么?大半夜的,留朕一个人在宫中,他去办差了。”
“他是羽林卫将军。”太后却不认同皇帝一味包庇的宽纵,“此事是羽林卫失职,你若不肯降罪惩戒,他心里过意不去,难免穷折腾。”
“昨日他不在宫中。”
谢茂立刻反驳道,“是朕准他出宫,也是朕临时起意出宫。这事不怪他。”
太后不与他争辩,只静静地看着他。
官场上就是这么一个连坐的道理。莫沙云做得好了,是衣飞石领导有方,莫沙云办坏了差事,首当其冲就是衣飞石训责不力。身为羽林卫将军,连底下心腹都调教不好,当头就是一个“无能”的罪名。
谢茂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衣飞石并不是普通人。
他重生这么多次,好不容易能理直气壮地对衣飞石好,不分青红皂白地维护衣飞石,他凭什么要为了一些不重要的事违逆自己的心意?他有再多的理智,都不可能冷静地施加在衣飞石的身上。
谢茂无赖地将脸一偏,岔开话题:“这是什么茶?”
“凉州雪毫。”最寻常的贡茶之一。
“喝着味儿不大一样……”
皇帝一心一意顾左右而言他,太后也只得败下阵来,改口道:“加了一点儿盐巴。”
母子二人聊了些闲话,谢茂始终没问过李玑今日在朝堂上弹劾吴仲雄的事,默许了太后串联内阁大臣的行径。太后朝着吴氏案下手,他筹备多年的棋子,如今也可以动一动了。
相比起太后这样剑走偏锋小打小闹,他所准备的上下合力,才是真正的大手笔。
……如果团儿能和衣飞珀再生一个孩子,哪怕是女孩子,那就更好了。
谢茂漫不经心地想。
“公爷还没回来?”
谢茂在太极殿看了半个书案的折子,窗外风雪大作,依旧不见归人。
他转头看了一眼刻漏,守在榻边侍茶的朱雨嗫嚅片刻,小声道:“宫门已下钥了。”这会儿都没消息,怕是不会回来了。
谢茂正皱着眉,觉得衣飞石颇为反常,就听见外边银雷进来,禀报道:“圣人,羽林卫来报。说是公爷一时不慎误了时辰,错过了宫门下钥的时候,进不来了。隔墙叫里边羽林卫上禀陛下。”
“这脑子是怎么长的?自家将军关在外边了,不会开门接进来?”谢茂没好气地说。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穿鞋,“叫李从荣、符贞香拿钥匙来开门!摆驾,朕去看看,这么大的风雪,朱雨,帮你们公爷的大衣裳找出来……”
银雷尴尬地说道:“禀圣人,外边说,公爷见误了入宫的时辰,就回去了。”
见皇帝狐疑地望来,银雷硬着头皮转达衣飞石的意思:“公爷说,正是如今风雪大作,惦记陛下必要亲自去接,这才回长公主府去了……”
回的居然是长公主府,而不是他自己的襄国公府。
谢茂肯定,衣飞石一定有事瞒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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