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爱园公墓坐落在塞恩河畔的山丘上,山丘背山面水,风水上佳,种植的均是灌木,站在公墓最高处,想必是俯瞰河上船舶游弋的好去处,尤其到了夜里,往来船舶皆点亮灯火,渐次游过,俨然如河中漂流的莲灯。此时,再有人于高处,着一袭白衣,任由河风吹乱发髻,在执一玉杯,邀天上明月,吟讴一句“江枫渔火对愁眠”,势必会有人以尖叫声附和:“鬼呀!”
没有人会在墓地赏景,柳别叶更不会,他认为墓地是看死人的地方,比如瞄准镜准星正对准的人。他正趴在山丘顶端一座两层小楼的楼顶,狙击枪瞄准镜的准星正对准龚行慎。
专业的杀手要对他的目标有着细致入微的认识,有些细节甚至是目标本人都未在意过的,而这些细节对于命中目标往往可以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柳别叶摸着口袋里的《杀手速成手册》,不停地告诉自己射击前要有耐心,耐心到不愿再多看目标一眼——恨不得让目标死掉。
目标是个多动症,像是练习时的移动靶子,就算在说话,脚也不停地在动,时不时还会像T台的模特,右手掐腰,扭腰摆臀,走来走去。尤其令人错愕的是,他还有伸兰花指撩头发的习惯。
尽管目标破绽百出,但柳别叶等待了足足一个钟头都没动手。其实,埋伏刺杀是一场心态的角逐,目标会时不时地看向四周,当目标看到柳别叶时,柳别叶的心都会一跳。在目标第一次看过来时,柳别叶的心态并没有过大的起伏,没有人的视力好到能够隔着六百米看清深度伪装的自己。
然而,很快,目标看过来了第二次。由于目标仍是没有目的性的环顾,柳别叶并未在意。但接下来第三次、第四次的直视,令柳别叶心里开始打鼓:普通武者往往练到听声辩位、眼疾手快的本领就可以说是不易了,据说高手可以锻炼直觉,提升对杀意和未知的感知。目标是乙字位的前辈,说不定他的直觉已经锻炼到了高深莫测的地步。
柳别叶很快调整好了心态,因为他确信自己根本没动过杀意,也许这只是误会。可是,目标的第五次注视该如何解释?而且在之后的十分钟里,目标共注视了六次,最后一次注视停留了整整一分钟。柳别叶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这是场心态的对决,一定是心理战,目标一定没发现我的存在,一定!卧槽,你干嘛还要看过来!
柳别叶眼里冒出狠厉的光芒,杀意肆无忌惮地爆发了,激烈到龚行慎和彭大汉同时察觉的地步。
前一刻,龚行慎还在盯着山丘上的二层小楼想:那里的视野是整个公墓最开阔的,在上面边观河景边吃烧烤一定不错。哎!午饭还没有吃,饿了。
下一刻,龚行慎就感到了澎湃的杀意,眼神就凝了起来,当即推开Erin孙和彭安翔。然后,狙击枪子弹以每秒1200米的速度飞出枪膛,它将在二分之一秒后抵达龚行慎的脑门,使其几乎没有痛楚地死亡。
柳别叶的失败不是技术上的,无论潜伏还是枪法,他都是一流的,但他输在心态上了。如果他早一步开枪就不会发生接下来的一幕了:目标从瞄准镜中消失了,并同时出现在了刚才位置一米外的地方,还在冲自己招手。
柳别叶立即重新上膛,瞄准目标,目标再次消失,以肉眼只能捕捉到残影的速度冲上山坡。
“妈的!”柳别叶立即起身,抱着狙击枪,准备提前执行逃离计划。他准备一条滑索,直通山丘的另一面,那里有一辆汽车和伪装的道具——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
一切顺利,柳别叶背着枪,攥着滑索的滑轮握柄,像丛林里抓着藤蔓飞翔的泰山,朝山下滑去。为此,柳别叶可是在游乐园最高的过山车上练习了整整一天,尽管做过心理建设,但此时此刻,他还是心里发慌地想要尖叫。于是,他索性闭上眼睛。
滑行速度变得缓慢,然后停止,向后溜了一段,又向前滑。柳别叶疑惑地睁开眼睛,他可以看到提前准备好的汽车安静得停在路边小道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被鸟拉上一泡,看起来诸事顺遂。可惜的是,他物理学得不好,准备的滑索貌似长了点,导致他被困在公墓山后的院墙前,离地五米,上不得天、下不得地。
柳别叶吃力地回头去望,生怕龚行慎追了来。他悔青了肠子,明明老爹已经让他得以置身事外,他偏偏为了不菲的酬劳而铤而走险,以为做成了这一单就可以以艾瑞克·杨的身份做一名诺派,和他的金发女友双宿双栖,现在想来真是猪油蒙了心了。不过后悔是无济于事的,他深呼吸,调整心态,毕竟手册里说专业杀手的心态很重要。
他身体一荡,翻上了滑索,试图爬过院墙。可是滑索是由钢丝绳编成的,极细的一根。柳别叶趴在滑索上就已经极煎熬了,更不必提再在上面像蜗牛一样爬行,他不敢想象胯部和一条细绳发生摩擦的后果。
正当他踌躇不敢动弹的时候,院墙的另一边搭上了一张梯子,爬上一名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大叔,他朝柳别叶递过来一条钩子。柳别叶当即会意,开心地将钩子挂在滑轮上,仍旧攥住握柄,让大叔将他拉过院墙。
到了墙头,没等柳别叶道谢,大叔接过他的枪,拉住他的衣领,坏笑着问:“小伙子,没过二十吧?”
柳别叶迷茫地点头。
大叔嘿嘿一笑:“你觉得什么人会在这么偏僻的地方等着你?”
柳别叶更加迷茫地问:“您不是武盟的人吗?”
“天真!”大叔忽的薅住柳别叶的脖领,将他扔下院墙,“还有,以后说话得动动脑子。”
片刻后,二层小楼的楼顶,龚行慎手搭凉棚望向滑索的尽头。又过了五分钟,彭大汉气喘吁吁地赶上来问:“怎么样?人呢?”
龚行慎摇头说:“跑了。”
彭大汉举目望去说:“应该没跑远,以你的身手干嘛不追?”
龚行慎打开手中的《杀手速成手册》,露出里面夹着的一片铜制柳叶说:“跟柳老爷子都是熟人,犯不着打打杀杀的,况且这小子应该是初犯吧。”
彭大汉嗤之以鼻:“以德报怨可不好。”
龚行慎说:“我是怕麻烦,你刚才也说过,我要守的规矩太多,别的事能省则省吧。”
安保室,正飘出阵阵幽香。
狭小的屋子里,铺着泛黄的海绵床垫的钢丝床边,支着一个三合板的折叠茶几,几上放一张紫砂茶盘,盘中紫砂壶、公道杯、茶盏、茶宠一应俱全。挨着茶盘,右手边放着一个黑陶碳炉,炉子上放着一把黑亮的提梁铁壶,壶嘴正吐着水蒸气,发出风入松般的声音。左手边是手心大的檀木童子,双手合十,手中插着一支线香,正冒着缕缕白烟。
面朝屋门,一名徐娘半老的美貌妇人,着一身素净的青色旗袍,及腰青丝由一条绸带扎着,随意地垂在身前。仔细看她的五官,她的鼻梁很高,眼睛很大,一只眼睛是棕黑色,一只眼睛是水蓝色,俨然是名混血儿。她正提着铁壶,用热水冲烫那把已被茶水养得油亮的西施壶。
彭大汉进门就是一愣,然后挥手示意彭安翔先到外面,才将制服丢在一条椅背上,拉过一把椅子和妇人对面而坐。他咳嗽两声,自行取过一只茶盏,正待将刚沏入热水的紫砂壶取来倒茶,妇人一巴掌打在他的手背说:“你这人别那么心急。”
彭大汉悻悻缩回手,看着妇人将茶壶的水倒在茶宠上,又泡上第二泡,闷了片刻,才将茶水倒进公道杯。妇人的茶宠造型很特别,市面上的茶宠不是紫砂做的蟾蜍、貔貅等动物就是佛像、小童等人物,大多是陶器、瓷器,可这妇人的茶宠却是一方四四方方、又黑又沉、犬牙交错的一块顽石。
妇人给彭大汉倒了盏茶,又给自己满了一盏,徐徐品味。
彭大汉如牛嚼牡丹,一口便将茶吞下了肚,觉得不解渴又倒了一杯说:“你天天都带这么多家伙事儿满街溜达?”
妇人将茶盏轻轻放下说:“既然要来和病虎兄谈,就要摆足了仪式感。”
原来这大汉是叫彭病虎的,难怪龚行慎要叫他“大虫”了。他哈哈大笑说:“哈哈,姓彭的何德何能,竟叫兰大总管纡尊降贵,来这破旮旯和我谈?直接和小乙谈不更好嘛!刚才那小子还说你欠他钱,从我这儿借了两百块走的。”
妇人不姓兰,据说她出身于一个诺派家族,据说她实际是东方武术世家的传人,据说她是一名特立独行的无派别主义者,但在种种扑朔迷离的猜测中,唯一确定的是她自称“兰如常”。她边给茶壶蓄水,边说:“是要和他谈谈的,但不是现在,我来找你自然有找你的道理。”她放下水壶,郑重地问:“你愿意再推龚行慎一把么?”
彭病虎一怔,说:“就知道你来没好事,有话快说吧!我家那位河东狮要知道我和你这样的美人,在这小屋子里处了十分钟,非吵着离婚不可。”
兰如常微笑着,从随身的提包中取出一份文件说:“我是来请你回归的,除了你,很多人都回来了。”
彭病虎取过文件,疑惑地问:“特人科不是解散了么?”
兰如常打趣道:“是啊,所以只能聘你收垃圾了。”
片刻后,彭病虎将兰如常送出保安室,兰如常刚走出几步,忽地回头说:“对了,你把我家狗的墓弄坏了。作为补偿,我欠龚行慎的钱,就由你替我还吧。还有,屋里的茶具给我拾掇好了,明天早晨之前送到市里来。”
彭病虎嘴角抽了抽说:“刚签了卖身契就摆领导架子,我现在辞职还来得及不?”
兰如常背对着彭病虎,向天空伸出了三根手指。
彭病虎倚着门框,仿佛又年轻了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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