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怕神鬼?”
“怕顶个球用!”
“那你敬神不?”
“嗨,你不说我还忘了,起先信神,每逢初一十五早早毕恭毕敬地敬,去年大年初一,我起个老早,头一个去敬,还烧了一炉香,就想神保佑着我妈病赶紧好起来,结果呢?”
林正听到这儿,知道栓牢他妈殁了之后栓牢难过,自然不好再说。栓牢却接着说:“我妈殁了后,十五早上我又头一个去庙里,朝着神像砸了一砖头,一年也平平安安,连小灾小病都没有。”
“嗨呀,你胆大。”
“走,神都不怕还怕鬼,你都不早些说。”栓牢来了劲,走得虎虎生风。他好像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儿,走着走着来了兴致,居然唱起了秦腔:“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吼声在黑黢黢的四周传去,久久回荡。
林正问,你咋还会唱戏?跟谁学的?
“这还用学?年年赶庙会人家在戏台子上唱,听多了,谁都会吼两句,你看村里人干活不都是边唱边干,越唱越有劲。”
两人继续走,眼看着天边露出一点灰白,听栓牢说,离城不远了,才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歇歇脚。
林正没有来过城里,心目中那是个大地方、好地方。俩人没歇多久便又推着车子吱扭吱扭地走,眼看着门铺越来越多,却都关得严严实实,只零星地从几条门缝里透出亮光,有了这点动静,整个城市便有了生气,像被叫醒没睡够的人打着哈欠一样。
“谁要豆腐,山里老豆腐!”栓牢倒是无师自通,只是眼下这样子,连个人影都没有,更别提买豆腐了!
“就这样吼,要买的人听见就来啦!”
林正哦了一声,心想做买卖原来竟是这般,可还是佩服栓牢比自个儿强。
两人继续往前,小推车终于开进了城,天色也由蒙蒙亮变得更亮堂,林正可以清楚地看到四周的景物了。路两旁卖各种吃食的店铺也陆续开张,有的在门外摆起桌椅板凳,开始呼啦呼啦地扇火煮面;有的在早早支起的大油锅里刺啦刺啦地炸面食;有的估计跟他俩一样,也是打早进城,眼下已经从挑着的竹筐里拿出成把成把的蔬菜,看到人便吆喝……
俩小伙也赶紧找了地放好小推车,学着旁人的样子在地上铺上油纸,把豆腐放好,栓牢刚准备吆喝,林正拉拉他,“先吃个包谷馍!”说着从棉袄兜里掏出两个馍,递给栓牢一个。
“行,那是这,你先看着东西,我去给咱买碗豆浆。”说完栓牢回身去刚路过的卖吃食的小摊,一会儿就回来了。
“嗨呀,咱一人啃个包谷馍就顶事了,花这钱干啥,走的时候刚喝了一大碗浓豆浆呢!”
“这便宜。”栓牢嘻嘻笑,俩人三下五除二吃完馍,栓牢便开始喊,“卖豆腐啦,浆水老豆腐!”
可能是看着两个娃出来卖豆腐,加上栓牢逢人就是“哥、姐、叔、姨、伯、奶、爷”地招呼,豆腐倒也卖得快,栓牢连称秤带割豆腐一气呵成,俨然一副生意人的派头。不论哪个买主,在栓牢一声甜甜地尊称中就算多个一斤半斤也不会计较,买了豆腐还要夸两个小伙出息,就算不买豆腐,栓牢也不会怪计,仍然笑盈盈地送别。
林正则手忙脚乱地收钱、找钱,他紧张,生怕多找了或者少收了。不到中午,百十来斤豆腐就卖完了,栓牢把带来的家伙什收拾妥当,放在小推车上绑好,对林正说:“你看,这买卖也不难做!”
“你厉害,我可喊不来,也不知道咋称呼人家,我就奇怪,有些人明明看着四十来岁,你咋叫人家姐?”
“这你就不知道啦,城里女人都想人把她往年轻叫。我头回进城也不知道,想问个路,把一个中年妇女叫姨,人家瞪了我一眼,根本不愿意说。”
“这城里学问大呢!”
“可不是。”
林正憋着话,直到俩人出城,推着小推车慢悠悠地走才开口:“这城里也不咋样,除了人多地少,没看见啥稀罕玩意。”
“咱俩卖豆腐的地方本来就没啥,都是卖吃食的,你说能有啥,等有钱咯,我领你去城里好好浪一回。”
天黑前,俩人把小推车还给老汉,也从老汉那领了钱,回家吃了碗包谷糁子,林正倒头就睡。
那一夜,他梦见自己开了豆腐店,满城人都排着队买。
有了这次“进城经商”的经验,林正算是开了眼界,也对自己人生有了新的思索。
且说昨日在隔壁大爷那领到卖豆腐的前后,林正当即给卧病在炕的老娘买了药,又把剩下的一点儿钱如数交到了母亲手里。许是上苍开眼,林大娘服过儿子买的“灵丹妙药”后竟真的“药到病除”,不出三天便又如先前那般身轻体健、忙里忙外了。这在村里人看来,完全是儿子孝心至诚,药王爷显灵,暗地里又给了孤儿寡母一份恩赐。
只有林正,心里嘀咕,要真是药王爷显灵,为啥早不显晚不显,偏偏吃过药才显,看来还是药铺的药管用。当然,伙伴栓牢的那番诉说才最令他对药王爷显灵之事存疑。
要知道,在村里,只有亘古不变且法力无边的物什才能被称为“某爷”,之所以称“物什”,除了祖辈口耳相传的诸如盘古女娲、炎黄大帝等大德高贤外,还在于太阳、月亮等庇佑神。
这不,林大娘刚煮好早饭,便喊儿子:“正娃子,你看爷出来了么?”
“爷”不是别的,正是太阳,或者太阳爷。
林正这时正在屋后的空地里干活,听到母亲喊,只哼答道,“出来啦!”
母子俩似乎已经从林老爷子殁了的噩耗中渐渐恢复过来了。林大娘,这个仅只四十出头的小脚妇女其实算不得“大娘”的,只是因为丈夫突逝的打击太大,看起来已然是个十足的“老太太”了,况且在村里,四十岁也算得上“老年”人了。
林正呼噜噜地喝完两碗玉米糊糊后,却算不上吃饱,忽然就想起城里四下飘散的肉香,但眼下,他肯定只能嘴馋,过过“脑瘾”了。这样想时,他又记起几天前跟栓牢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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