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被褥折成三层,两层垫在底下,一层盖在他身上。景行无法拒绝她执拗的表情,不再推让。她坐回床上,靠在墙壁上发呆。景行见她无法安睡,就说:“我书包里带了本,挺有趣的,你想看吗?”
她点点头,把两支灯烛都移到床边,接过看了几篇后,似笑非笑地叹道:“花十年光阴只用来做一件事,脸面那么浅,信念却那么深。”
景行很快就会意她说的是哪一篇,不解地说:“你是说她没有后悔吗?那怎么可能,十年光阴全都错付了。”
“嗯。”她确定地说:“她或许会心酸,会绝望,甚至会发疯。因为她在命运面前是无能为力的,憧憬,虚荣,追求,坚定,灵魂都在最后归于虚妄。可是她什么都失去了,就是没有失去她自己。她依然是最初那个执着的女人,执着到不选择逃跑和欺骗,而是牺牲十年的美丽与时光。因为她向来都很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从没有后悔过。”
若昕仰目看着封闭木屋的天顶,忽然问起:“景行,等你以后念完大学,你最想要做什么?”
她的语气很自然,像是早就准备好要问这句话。
“我?”景行和她谈及从没有与人谈到过的梦想。但与其说那是什么豪情壮志,不如说更像一个难以实现的心愿。“我其实很想开个店,既是书店,也是花店。我每天都会在书架上挂新栽的花,中间摆几张小桌椅,让人可以坐着看书喝茶。柜台前也摆满花。茉莉,月季,海棠,三四株扎成一小束,搭在摊开的书上,送给买了书的客人。我每天在柜台前坐着看书就好,也不用去吆喝,也不用招呼顾客。”
“不用读大学也能做吧?”
“读书只是一种状态,让人变得冷静,而不是让人失去理智的高等目的,其实很像是一种相濡而相忘的守护。即使那些字,你早就不记得了。”
若昕没有再回答。那一夜两个人都无法安睡,直到天明时分才听见轿车的声音。
昨夜王渝谦住在二院。晨起时,他坐在桌边看报纸,云裳尚在内室化妆。
春云进来悄声回禀“六姨太不见了。”
原是两个伺候梳洗的小丫头先发现没了人,着急忙慌地要去回禀。春云觉得她们举止异常,就把她们拦了下来,亲自去说。
“问过守门的人了?”
“他们六点就开了门,但并没有见到六姨太的出入。她应该是后半夜出去的。”春云垂首道“是我该死,昨夜六姨太说还要再做会儿针线,硬是让我先去睡了。”
“在我面前不用说请罪的废话。”王渝谦披上外套,又问“她经常这样吗?”
“不是的,今天是第一回。”
“我是问她经常做针线到半夜吗?”
春云哑然,旋即点了点头。王渝谦笑道“底下最近又有什么风声?”
春云不得不佩服他的敏锐,回答“最近四姨太的旧事又被人翻出来说了。”
她在王渝谦面前也直言不讳“他们说当年四姨太就是后半夜出去,第二天午后假装一大早出去拜佛才回来。因为白天出门太点眼,又有单独一个人去拜佛更虔诚清净为由。”
王渝谦拿起书桌上的车钥匙,春云知道他今天要亲自开车,问“现在该怎么办?去哪儿找六姨太?”
王渝谦没有告诉她那封信的事,时间正好就是今天,说“你先回去吧。”
他吩咐站在门边的另一个佣人“去叫二姨太,就说我要带她出门。”
王渝谦难得亲自开车。云裳坐在边上,平静地拿出小圆镜,审视今天匆忙画好的妆容。车子飞驰在崎岖的荒林路上,颠簸个没完。他失去了耐心。最近流匪和山贼活跃于山林荒野。连日本的巡逻队也正往这儿来。
他冷笑道:“你真是费心了。”
“面对大爷的事,我不敢不费心。”
“是么,那我真是要多谢你。趁现在没别人,能告诉我,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吗?”
“我也不是很清楚,总归是那封信的事。我想他们既然故意让你看见,应该是等着你交给日本人,然后有自投罗网吧。”她在他面前也从未有过丝毫隐瞒。
他面色凝滞,旋即哂笑出声,像是看一场很滑稽的角斗戏,说:“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计策,但很多计策从一开始就会不攻自破。难怪孔圣人说过犹不及。越高明的计谋也许同样意味着越愚蠢。蠢到最后防得了缜密多心的聪明人,却防不了一眼就能看到底的笨人。”
他的尾音拉长,似是一声隐秘的叹息。
“您的意思,我听不懂。事实上你们的意思,我都不愿意听懂。我只知道挟制男人最有用的办法,不在于是否聪明,而是但凡是人都驾驭不了的尊严和欲望。”
“是吗?”
云裳说:“您之前执意追回四姨太,是因为看了尚在襁褓的初晴一眼。那如今您的追逐,又是什么缘故?听落霞说起,新城有个风俗,成婚之时,新人会得到一对花笺,彼此记下一路走来忘不掉的事。不知道她有没有给您?但是这样的东西,好像并不适合大爷。”
他冷淡作答:“更不适合你。”
他的漠然并不是源于生气,而是她所说的花笺让他想起春黛写的那两幅字。他立刻回到最初的话题,不想再纠结此番情绪:“我并没有上交那封信,辛苦他们白设了埋伏。”
云裳眉心一跳:“既然您一清二楚,为什么愿意跟我出来?”
王渝谦故意说“按你们的计划走,才能引蛇出洞。可是最近地下分子活动密集,各处城郊都有不少日本士兵巡逻,若是两方在他们的控制范围之外撞见,又该怎么办呢?”
他知道山口一定会派人来的。即使是虚张声势,日本方也一定会有所行动。土匪为非作歹是真,但假借日本之名作恶,完全是他的谎称。因为日本游离于郊外侦查地下分子的小队所做作为与流寇大同小异,正好眼下有一只送上门的替罪羊,无论是真是伪,都会趁机利用。
“那能怎么办,难不成动枪之前,互相先上去说声对不起吗?”云裳无所谓地笑了笑,把脸侧向窗外,眺望了无生趣的美景。
他低声说:“我想要她平安,和她是不是六姨太没有关系。”
云裳不再说话,眼帘中划过犹如江南春岸的绿影,意识到他们之间原来也有一种默契:彼此永远都无话不谈,却是无关情谊和忠诚的知己。那正是云裳想知道的,与其说是按命令行事,不如说是更想探知他的内心,关于她的那部分,究竟如何流转。
无字花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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