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七章 信太妃(1 / 2)一一一棵菜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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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三希堂。

皇上独自坐在书案前,翻阅着一本《乐府诗集》,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一页上,这一页的内容赫然为《怨歌行》,作者班婕妤。寥寥数行,每个字都已经烂熟于心,可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

皇上的心里始终有一个疑问:信她还是疑她?

钮祜禄·罗卿,倾世之才,皇上特意赐封号为“全”,嘉许其全才多艺。她在他面前时,从不矫揉造作,一向是率真伶俐,与后宫里只知顺从答应,全无主意可言的嫔妃不一样,更不似整日只知争风吃醋、愚钝无知的女子。罗卿之于皇上,似一股林间清流,似一束冬日暖阳,似一段夏日清风,如果不曾见过,就不会知道原来世间还有这等倾慕之情。正如他一直期盼着的那个足以与他相伴一生的女子,颦笑嫣然、全才多艺、玲珑心性的女子,所有的想象与罗卿完美的重合。一生只此一次,佳人难再得。皇上从心底否认,那个以下犯上、屡坏宫规、工于心计的女子不是罗卿,可越是如此,内心的确信越在动摇。

元庆悄无声息地走进殿内,见皇上在出神,小声提醒道:“皇上,今天是十五,照例您该起驾交泰殿了。”

皇上把展开的《乐府诗集》合上,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让皇后早些休息,朕今日歇在养心殿。”

元庆没有动,他迟疑道:“皇上,每月初一、十五去交泰殿与皇后同寝,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您一向是风雨不误,怎么今日……”

皇上不耐烦,一把掀翻了桌上的茶盏:“朕去哪不用你多嘴!”

见皇上今日心绪烦躁,元庆默默退下:“是。”

殿内恢复了安静,书案前空出了一大块,那座铜鎏金少年牵羊钟不久前送去灯影轩了,皇上的脑海中又想起了罗卿。过了一会,殿门又一次被打开,皇上头也没抬,沉声道:“滚出去。”

门口的人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安静了一会,皇上抬头看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着常服的男子,正垂手站立在殿下。皇上不敢相信地走上前去,生怕自己看错了。

皇上走近,大喜过望:“少穆,竟真的是你!”

来人三十上下,长衫玉立,面容中虽有些许疲倦,但遮盖不了眉目间的深沉睿智,仿佛能洞悉天下事的眼神,皇上曾夸赞他堪比诸葛孔明,既是忠臣也是智者。他缓缓向皇上行礼,用沉稳的语气徐徐道:“草民林则徐,参见皇上。”

皇上立刻伸出双手扶起他:“朕就知道,你不会真正辞官!你胸怀家国天下,朕一直在盼着你回来。”

林则徐郑重说道:“皇上言重了。”

“少穆,令尊身体可痊愈了?”皇上似话家常一般,关切道。

“承蒙皇上挂念,家父病情已经稳定。”

皇上请林则徐坐下,灯火下,二人促膝长谈,西窗剪烛夜话,宛若阔别重逢的老友……

时隔一年,林则徐的样貌变化不大,可是身份却已经大不相同,昔日旧景不免浮上心头,皇上坦言:“一年前,因为琦善的事情,委屈你了,朕虽有所察觉,却难堵住攸攸众口。”

听到皇上的亲口解释,林则徐不免受宠若惊,不免感激道:“皇上不用因为草民的事情挂心,因督治河工失职,皇上下令罢免了琦善,实则已经替草民出了气。”

嘉庆二十五年,林则徐任江南道监察御史,河南巡抚琦善办事不力,引发水灾,林则徐向嘉庆帝直奏琦善无能。然而琦善生为满清贵族,门生众多,琦善为报复林则徐,与其党羽合起伙来猜忌排挤林则徐。道光元年,其父林宾日病危,林则徐以照料父亲为由愤然辞官。皇上惜林则徐经世之才,不舍任其回乡,于是下令罢免琦善河南巡抚一职,特派人去林则徐福建老家请其重回朝堂,并特许其复官。经过近两年时间,林则徐为道光帝礼贤下士之心而打动,加之老师曹振镛从中斡旋,父亲身体逐渐复原,于是他决定回京复官。

“曹太傅慧眼识人,此番多亏他帮忙,才能让你回京,朕一定要好好感谢曹太傅。”

想起恩师曹振镛,林则徐又一次感激道:“老师的确为草民做了很多。”看到皇上是发自内心的欣喜,又想起老师曹振镛给自己的书信,言辞恳切,林则徐不免动容。

二人又聊了很久,一直到宫门关闭以后。

“草民刚来的时候,看到皇上情绪不佳,皇上可是遇到了不如意之事?”林则徐问道。

“是。”皇上犹豫道,“倒也不是。”

“若是这么说,草民能猜出来一二,请皇上赎罪,草民实非有意妄图揣测圣意。”

皇上面露无奈之色,“若是前朝,朕能狠得下心,杀伐决断,可是如今……”皇上不知道突然顿住了,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说下去,“少穆,你可曾遇到过这种束手无策之时?”

内宫的事虽然秘而不宣,但是宫中不免人多口杂,即便是刚刚在后宫发生的事,也很快会传到宫外去,林则徐在进宫之前,也略有耳闻,只是没有料到皇上会为此事凡有至此,想来全贵人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多少是不一样的,“皇上为九五之尊,哪会遇到什么束手无策,您只是还未能说服自己罢了。”林则徐诚言。

“朕如何说服自己?”

林则徐想了想,便说道:“世人皆道刘玄德宽宏大量,能屈能伸,草民以为,他能打下蜀汉江山,全仰仗他能做到用人不疑。反观吕布,虽然是三国第一战将,善战无前,刘关张三英战吕布,也占不了上风,却败亡下邳,因为他朝秦暮楚、猜忌多疑、御下无方惹的祸。”

皇上听着林则徐发表自己独到的见解,眼前赫然浮现出那晚三希堂,一个冒失的末等宫女大胆批判《资治通鉴》的场景,言语犀利,在旁人眼里都道她一介女流怎敢批驳儒家三圣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可越是这样,他却越发欣赏。这样的敢怒敢言,与他脑海中的罗卿,完整的重合,从他内心里的确信油然而生,压倒一切不安和猜忌。除了罗卿,不会有别人敢对圣上说出这样的话。

林则徐又接着说:“皇上如此看重草民,想必深谙何为用人不疑,前朝如此,后宫亦是如此。”

皇上忽然彻悟,既是笃定心思要爱重一个人,便应毫无猜忌。为什么他之前会怀疑她?怀疑她冒充那夜身染兰香的人?怀疑她偷窃圣物?怪不得他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服自己,是因为当一个人真正走进心里,便不容许她有任何瑕疵,人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心头之人是完美的,更何况他是九五之尊,一国之君?

”可是皇后是朕的发妻,朕不能疑心她。”皇上皱起眉,低声说道。

林则徐看着皇上的手放在一本《乐府诗集》上,轻轻地摩挲,他知道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想来皇上烦恼的这件事,是皇后娘娘和与诗集有关的嫔妃之间的事了。”

皇上未置可否,而是把诗集拿起来,放到一边,“少穆,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心思敏捷,朕盼着你回来,果然没错。”皇上把手放在林则徐的肩上,似多年的老友,“要不然,朕身边连说话的人都没有,以往四弟进宫还能与朕交谈一番,如今他又卧病在床,朕心里着急,太后更是心急。”

“瑞亲王年富力壮,更有龙威庇佑,定会福寿绵长,草民不敢与瑞亲王相提并论,只是皇上不嫌弃草民见识浅薄罢了。”林则徐毕恭毕敬地回答,顿了顿又说:“这本是皇上的家事,草民不敢置喙,只是想着为皇上分忧,若是能纾解皇上的心结,便是达到目的,若是皇上觉得草民言之无理,只当一阵风吹过便罢。”

“你说吧。”

林则徐用心措辞,陈述道:“《管子》有云:‘吾欲制衡山之术,为之奈何?’其实皇上的后宫人数不多,但是多为贵眷,皇后娘娘出身圣祖康熙舅佟国维一支,其父为佟国维之元孙舒明阿,内务府员外郎,后任兵部主事;恬嫔娘娘,出身富察氏,广东监运使查清阿之女;新入宫的彤贵人,兵部郎中玉彰之女,珍贵人,广东按察使容海之女,全贵人……”提到全贵人,林则徐留意到皇上的神情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二,“全贵人与祥贵人,驻防将军颐龄之女,后宫的这些官眷贵女,家中都有在朝中官居要职的,皇上若是厚待了或苛待了,难免会引起朝堂风吹草动,这就需要帝王的制衡之术,一人独大总不见得是好事,制衡后宫犹如制衡前朝。”

皇上反复咀嚼着林则徐的话,林则徐接着说:“对于皇上来说,国家社稷才是最重要的,祖宗基业是皇上的根本,所以比起后宫,前朝居于首位,皇上念及结发之情,不愿猜忌皇后,但是疏远全贵人,钮祜禄氏又该如何安抚?何况还有太后在。”皇上抬眼看向林则徐,原来他大胆进言,并不是只听了宫里宫外流传的风言风语,而是早已经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都掌握清楚了,皇上眼中不乏意外,感慨林则徐心思之敏锐,言行之沉稳,“朕想着你刚刚回京,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看来是朕多虑了。”

“草民说这些,并非在挑拨皇上与皇后娘娘的关系,皇上若是为了全贵人,拉拢钮祜禄氏而疏远皇后娘娘,也是弊大于利。”

“为今之计,只得先把实情查清,朕再作定夺。”皇上皱起眉,殿内西洋钟的钟摆发出乐曲的响声,已经亥时了,“只是背后牵涉得太多,有些实情查清了,也是查不清。”

“草民斗胆,向皇上进一句大不敬之言。”林则徐突然站起身,向皇上行跪礼,皇上目光突然深沉,“说。”

“其实皇上心里,是偏袒全贵人的。”闻言,皇上没有说话,林则徐仔细观察着皇上的表情,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林则徐接着说:“否则,皇上也不会为了后宫的事,忧思至此。”

皇上沉思了片刻,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当空不见月色,地上没有树影,皇上似在喃喃自语:“朕相信卿儿,她能自证清白。”

夜深了,起风了,三希堂,灯火如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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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刑司,罗卿又被苏衡带回了这里,慎刑司衙门黑洞洞的,阴风呼啸而过。苏衡走进去,一个老太监从里面出来迎接,是之前罗卿见过的老太监。

“姜公公,奴才带全贵人回来了。”苏衡对那老太监说。

姜公公向罗卿行礼,说道:“没见过皇上处置完,还能全须全尾再回来的主子,全贵人随奴才进来吧。”

罗卿满腹狐疑,皇上刚刚明明下令将她禁足储秀宫,没想到又回到了慎刑司,姜公公引路,罗卿又回到了之前那间牢房,将牢门用沉重的铁链子锁上,苏衡对罗卿说一句:“全贵人保重,奴才告退了。”

说完,苏衡要走,被罗卿叫住:“慢着。”罗卿连忙问道:“刚刚皇上下旨将我禁足于储秀宫,为什么还回到慎刑司?你又是奉了谁的命令将我带回来的?”

苏衡弯下腰,十分恭敬但不容拒绝地说道:“皇上说,有些事情还没问明白,让全贵人暂且在这待着。”苏衡说完,甩了甩拂尘,快步地离开了。

“等一等,苏衡!皇上何时下旨将我关在这里?我要见皇上!”罗卿冲着苏衡的背影喊道,“我要见皇上!”比起潮湿阴冷的牢房,罗卿宁愿回到灯影轩禁足,蜈蚣祸已经够胆战心惊,她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嚷嚷什么?是谁在大声喧哗扰得本宫不得安宁。”这时候,隔壁牢房传来了一个略显沧桑的声音,直接打断了罗卿,罗卿吓了一跳,凑过去仔细瞧,只见隔壁住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发间珠玉翠环都已经被卸下,但是发髻仍然梳得一丝不乱,那妇人神情肃穆,紧紧抿着唇。虽身陷囹吾,仍威严不容侵犯,与慎刑司里关着的其他人格格不入。

那妇人自称为“本宫”,看来是宫里的娘娘了,可是罗卿从未见过这位娘娘,便上前打听,罗卿身鞠一礼,“晚辈钮祜禄·罗卿见过前辈,请问前辈尊称。”

那妇人看着罗卿,上下打量了一番,慢悠悠说道:“本宫是先帝的信嫔,皇考信妃。”

“晚辈失敬,冲撞了信太妃。”罗卿连忙道歉,万万没想到以信太妃的尊荣身份,也被关进慎刑司。想来信太妃进慎刑司必定不是一日两日了,这间牢房罗卿被关进来已经有几日了,还记得姜公公领她进来那一晚,便向信太妃住着的牢房悄悄瞥过去,罗卿看得分明,姜公公的目光别有深意,便打定主意与信太妃说话,一探究竟,“请恕罗卿无礼,为何之前从未见过信太妃?”

信太妃没有回答,反而说道:“你刚才说,你是钮祜禄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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